目前分類:流離光影<長篇小說連載>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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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封,是兩個月前的信。主題是含糊曖昧的「當思念盤結成繭」。

親愛的惡霸,

謝謝你的回信。你的信,仿彿雪中送炭,把我忐忑不安的心煨暖了。

惡霸,你果然還是那麼體貼、那麼善良。真的,你千萬別自責,也不要為我難過﹐一切都是我的無知與天真造成的。寫信給你,只想為自己一洗沉冤,除此之外,別無它意。我娘家的經濟狀況還可以,你不必匯錢過來。把錢省下來,以後成家用吧。

聽你說起工作上的傑出表現,我也深深以你為傲。在我心目中,你是人中之龍,渾身散發著領導者的魅力,況且,你的資質本來就在凡人之上。不過請你切記,凡事切勿鋒芒畢露,以免糟人忌。希望你不嫌我囉唆唷。

你說的小女孩我印象滿深刻的﹕個子小小,髮色略黃,笑容很可愛。大四那年我們一群人到烏來烤肉,她哥也把她帶去了。記得你特別照顧她,而她似乎喜歡對你撒嬌呢。我從沒想到,多年後,你們會成為一對。看來,小女孩真的長大了呢。對她的幸運雖然我懷有著微妒與感傷,我依然衷心祝福你們。^_^

自從上次去信,又是幾個月過去了。很抱歉,我沒有立刻回信。事實上,寄信給你的次日,由於他的懺悔,我又乖乖回「家」了。這次他安份了許久,直到昨天因我加班,來不及熨燙一件他喜歡的襯衫而又再次動粗。這次我更冷靜了,事先準備了小型錄音機,把他的咆哮與辱罵錄下來,又獨自到醫院拿了另一張驗傷單。惡霸,現在我人在娘家,因為爸媽的支持以及你來信的鼓勵,我決定向法院聲請保護令,同時訴請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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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週六晚上,Mitch同事在入住的新房舉辦烤肉party,兩人也被邀請。

    春假已經結束了。次日下午,靜靜就要回阿姨家,收拾心情,準備下半學期的衝刺。

    她的心情有些沉重。聚會上,她一反平日的矜持,緊緊握著Mitch的手不放。

    Mitch同事見了打趣問道﹕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啊﹖買了新房,別忘了辦party哦。」

    「靜靜還年輕,等她有了心理準備再說吧。」Mitch看著臉色泛紅的靜靜,微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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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迪士尼渡假結束,Mitch回復朝九晚五的忙碌生活,靜靜則留在Mitch住處,繼續她閒散適意的春假。

     睽違了兩個多月之久,Mitch的住處還是一樣的嶄亮整潔。靜靜一踏進門,拉著Mitch的手,興奮地穿梭於房間和廚廁,眉開眼笑地說﹕
     「我們回家了﹗」

     像回應她的話似的,一轉頭,她赫然發現,飯桌旁她慣坐的餐椅,坐著一隻淺棕色的小泰迪熊。泰迪熊的頭上別了一束紅色的絲玫瑰,胖嘟嘟的雙手捧著一顆粉藍色的心,上面繡著「Welcome Home」的草寫字樣。

     她抱起小熊,愛憐地在臉上磨蹭。Mitch抱起她,連著小熊,轉了三個圈。
     「Welcome home, baby.」他說。

     靜靜決心成為一個體貼解事的女人。每天早上,Mitch尚未睡醒,她輕手輕腳地在廚房洗洗切切。待Mitch漱洗完畢,早餐已經小碟小盤擺上桌。有時候是西式的火腿烘蛋、牛奶麵包,有時換成中式的包子豆漿。Mitch喜歡吃煎豆腐,靜靜以剩飯熬一鍋濃濃的粥,配上豆腐荷包蛋和幾碟小菜,香味引得Mitch胃口大開,鍋底清得一點不剩。在美國短短幾個月,靜靜的廚藝已是今非昔比。她以中火慢煎豆腐,起鍋前加入蔥段,淋上芡汁,就是一盤色澤鮮艷,脆中帶嫩的家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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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中旬,期中考後,是為期一週的春假。

    由於兩位老師告假出城,再加上預先計劃偷懶幾天,靜靜今年的春假來得特別長,足足有兩星期。
   
    Mitch早已請了年假。原本打算帶靜靜到內華達州的賭城玩一星期,不料提出建議時,她委婉拒絕了。

    「你又不賭錢。我自個兒玩得開心,你卻無聊得要命,這哪算渡假啊﹖」

    「在Vegas可玩的很多,不只賭博啊。那裡有很多大型歌舞show,還有魔術表演、Talk shows....」

    「那些表演門票都好貴喔。我們在這一帶玩玩就好,別浪費錢嘛。」除了心疼錢,靜靜知道,若不是為了取悅於她,Mitch其實對Vegas興趣缺缺。

    Mitch驚異於女友近日來的改變。之前,靜靜最愛上賭場,一進門即六親不認,曾幾何時,她變得貼心可人,凡事只討他喜,不惹他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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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訊大樓是校方重地﹐平常只准許學生和教職員憑卡進出。走進大門﹐櫃檯前是個三層樓高的半橢圓大廳﹐其間錯落一些造型新穎的長形小沙發。Mitch才坐定﹐就看見靜靜一蹦一跳下樓。那天她穿著合身的嫩黃毛衣﹐領口繡著一圈小小的咖啡色花兒﹐長褲也是咖啡色的﹐低腰﹐寬鬆的褲管直拖到地。她的長髮很隨意地挽了起來﹐襯著那張小小的瓜子臉越發的白皙素淨。冬天還沒過去﹐靜靜的眉眼已帶三分春色﹐遠遠看見Mitch便笑開了﹐她俏皮的唇線微彎﹐仿彿清晨初綻的玫瑰花瓣。

    「怎麼突然就跑來了﹖不是晚上要飛紐約嗎﹖工作結束了沒﹖你累不累﹖」靜靜環抱他的腰﹐仰起頭﹐一連發出四個疑問﹐句句是驚喜與關切。

    「今天正好得空﹐想想就殺過來了。情人節嘛...」他忍不住低頭捕捉她的唇。「我可以待到六點鐘。從這裡出發﹐到機場足足有餘。」

    「欸﹐你很色耶。這裡人來人往的。」靜靜紅著臉﹐拉著Mitch坐上沙發。「可是﹐今天的presentation會加長時間﹐也許六點鐘還不會結束耶。怎麼辦﹐你大老遠跑來﹐我卻馬上要進去了....」

    「沒關係﹐能過來看看妳﹐我已經很高興了。」Mitch笑著說。他喜歡看靜靜臉紅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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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的情人節在週間。前一個週末﹐Mitch送給靜靜一個精緻的小提琴別針。K金材質﹐栩栩如生的四根弦似乎錚鏦著繞樑天韻。靜靜一向偏好樂器造型的飾品﹐這麼可愛的禮物正投其所好。她笑瞇瞇地立刻將別針戴在胸前。

    靜靜送給Mitch的小熊保溫杯則相形見絀。除了經濟因素﹐她也實在沒空東挑西選。Mitch說過﹐上班時﹐他經常忙過一陣﹐才發現杯裡的咖啡或綠茶早已涼了。她心疼他工作辛苦﹐是以為他選了個保溫杯﹐讓他隨時有熱茶可喝。

    Mitch高興地咧著嘴﹐直誇她細心。她聽了﹐反倒不好意思起來。Mitch為她做過許許多多的事﹐有形的﹑無形的﹑麻煩的﹑順手的﹐他一概往自己身上攬。靜靜天生是個軟腳蝦﹐做起事來更是嚷嚷得多﹐行動得少。若不是Mitch時常耳提面命﹐真不知要誤了多少事。她捫心自問為Mitch做過什麼﹐答案是沒有。

    Joseph的頑皮本性不改。情人節前夕﹐靜靜收到快遞送來的一盒五彩繽紛的保險套﹐和一架迷你型的吃角子老虎機。卡片上有他亂七八糟的筆跡﹕「靜靜寶貝兒﹐情人節快到了。與老公親熱時﹐別忘了用力想我﹐想我這個被全世界女人當成寶﹐卻被妳視為糞土的苦情男。」吃角子老虎玩具上則貼了一張字條﹕「知道妳愛賭﹐就讓妳手癢時練個痛快。希望當我向妳求婚的那天﹐妳會含情脈脈地對我說“I do”(愛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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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靜靜與父母之間多年來的心結﹐Mitch極為關切﹐卻不好表示什麼。有時﹐他會以玩笑的口吻說道﹕
    「靜靜﹐伯母很擔心你喔。上回她打電話給我﹐抱怨妳有夠難找﹐即使在答錄機留了話﹐妳也從不回電。」阿姨家有靜靜的專屬電話線﹐但平日她用慣了手機。

    「糟糕﹐我好久沒清理留言了。」她吐吐舌﹐一派天真無邪的神情。

    「抽空打個電話回去吧。伯母說妳從小就是這樣﹐出了門像失蹤﹐回家像被撿到。」

    Mitch突然冒出的台語聽起來有些彆扭﹐靜靜憋著笑﹐點頭答應了。

    然而﹐她依舊沒有打電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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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週日晚上﹐是靜靜最難捱的時刻。Mitch吃過晚飯﹐便得馬不停蹄趕回家洗澡睡覺﹐第二天一早上班。每當把靜靜送到阿姨家門口﹐臨別時﹐靜靜老是拉著他的衣袖不放﹐還沒開口﹐已經先紅了眼眶。

     「等一下下再回去好不好﹖」她時常這樣要求。

     Mitch眼眶也紅了。他清楚知道﹐兩人的關係除了情人﹐靜靜更把他當成相依為命的親人。她好強逞能﹐事實上膽小脆弱。無論多少年過去﹐她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渴愛的女人。

     「寶貝﹐我該回去了﹐不能再晚了。」 他在人行道旁吻她﹐無視於路過的鄰居。「我一到家就給妳電話。別擔心。」

     挽留無效﹐她會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著叮嚀﹕
     「嗯﹐我乖乖的不打你手機﹐可是你要小心開車哦。」

     有一次﹐靜靜說什麼也不放他走﹐臉頰上的淚宛如墜落的流星雨﹐在路燈下閃閃發光。Mitch硬著心腸掙脫了她﹐開車揚長而去。後照鏡裡靜靜的身影看起來是如此寂寞﹐他開了二十來分鐘的車﹐一路懊惱不已﹐當他不放心又折了回去﹐靜靜已經不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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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seph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雖然不清楚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靜靜還是順從地熄了大燈﹐室內陡然黑沉一片。她鑽進被窩﹐像胎兒般的弓著身子﹐渾身發抖著。Joseph的聲音在耳際頻頻呼喚﹐她勉強回應了一聲。

  「靜靜﹐別怕。」Joseph的語調極其溫柔。「妳在哭嗎﹖」

  「沒。」她悄悄拭去眼淚。

  「其實﹐黑夜比白天可愛多了。當妳抬頭仰望天空﹐可以輕而易舉找到一顆懂得微笑﹑並且令妳會心一笑的星星。」

  Joseph說的星星典故出自法國飛行員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ery)的著作「小王子」。大二那年﹐靜靜在CC的書房重讀那本書﹐愛上了它溫暖與純真的意象。CC將那本書送給了她﹐並在封底裡提字﹕「人生原本就充滿了喜悅與驚奇。讓我們以不曾泯滅的童心﹐認真感受之。」

  靜靜不自覺閉上眼睛﹐想像疏星渡河漢的清明夜空。故事中﹐小王子與他馴養的狐貍之間的友誼﹐是幸福﹔小王子愛上他的星球上唯一的玫瑰﹐當他仰望繁星﹐想起屬於他的花在遠方等他回家﹐也是幸福。倘若狐貍象徵友情﹐玫瑰象徵愛情﹐那麼﹐屬於她的玫瑰是哪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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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學以後﹐靜靜又開始回覆CC的來信。

  在Mitch身邊的那段日子﹐她極少寫信給CC﹐即使回信﹐下筆也變得有所保留。搬離Mitch的公寓以後﹐心中的枷鎖似乎稍稍解開了。至少﹐她自以為回復自由之身﹐又可以藉著交換日記和CC暢然談心。靜靜並不確定這樣的藕斷絲連是不是隱含危機﹐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依然離不開對方。

  暌違了三個月之久﹐CC從未間斷他隔天一封的e-mail。他似乎不在意靜靜回信與否﹐只是像記日記一般﹐把讀過的好書﹐以及生活中值得一提的事簡短報告。

  他舉出莊子內篇人間世的句子「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告誡靜靜在國外與人和諧相處﹐勿鋒芒太露﹐但也可不過於遷就他人﹐以免自身受到不良影響。CC還說﹐每次讀了蘇軾的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以及柳永哀怨的曲玉管「隴首雲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就會自然想到她。那幾闕詞﹐除了內文嵌入靜靜的小名﹐意境更是引人瑕思。

  靜靜在信中提到翻字典費時費力﹐CC很快寄來一個包裹﹐裡頭除了一部精巧好用的電子辭典﹐還有許多靜靜喜歡﹐卻沒能帶出國的東西﹕張愛玲小說﹑費加洛婚禮的歌劇CD﹑深藍條紋毛衣﹑幾雙鮮艷保暖的羊毛襪﹐以及靜靜慣用的日製文具用品組。令人驚喜的是﹐包裹裡還塞了一隻胖嘟嘟的的泰迪熊。CC自然知道﹐許多東西﹐美國也買得到。然而﹐他樂於為這些瑣事忙碌﹔他希望這番用心能稍微減輕靜靜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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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的適應能力出人意料的強。經過短暫的過渡期﹐便很快投入新的生活。在美國崇尚自由開放的學風之下﹐她如魚得水﹐衝勁十足﹐言談之間﹐亦逐漸脫胎換骨﹐不似初來乍到時的青澀。

     她的第一項成就感來自語文。

     美國學校對外籍學生的英語能力﹐表面上是泱泱大國的包容﹐實則是惟我獨尊的質疑。許多大學﹐動輒要求外籍新生選修英語﹐藉以變相斂財。據說﹐靜靜學校的外籍學生﹐最低消費是六個學分﹐也就是兩門英語課。幸運的是﹐註冊當天﹐靜靜突然開竅了似的﹐與指導教授對答如流﹐兩人相談甚歡。圈選課表時﹐她笑瞇瞇地拿出托福與GRE成績單﹐還未開口討價還價﹐教授已經大筆一揮﹐把英語一項免除了。

     這項破天荒的記錄在學校外籍學生的圈子裡很快的傳出來。有人主動上前結識﹐也有不少好事者以羨慕或嫉妒的眼光在背後指指點點。Mitch聽到消息﹐摟緊了她﹐驕傲地說﹕
     「小狐貍果然是最棒的﹗」

     靜靜笑容滿面﹐語氣是罕見的謙虛﹕
     「因為我有最棒的英文老師啊﹗」她指的是CC和Mitch。

     至於居住方面﹐靜靜的遠房阿姨﹐老早為她清空一個四坪的小套房。阿姨全家在當地僑居多年﹐如今處於空巢期(empty nest)——兒女皆在外地求學上班﹐家中只剩夫妻兩人﹐靜靜的到來﹐自然受到熱誠的歡迎。

     阿姨與姨丈皆為上班族﹐本來說好三餐由靜靜自行解決﹐然而﹐每逢阿姨抽空下廚﹐總會為她留下極為豐富的一份。知道靜靜愛吃餅乾﹐週末阿姨上超市﹐若有什麼新產品﹐也會順便帶給她。

     靜靜凡事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在台灣時﹐被家人冠上頑劣的罪名即自暴自棄﹐如今受到重視﹐也知力求表現以不辱所望。

     靜靜嘴甜﹐況且﹐在家人的臉色下過活多年﹐自然懂得察言觀色。聽說阿姨喜歡讀中文報﹐下課時若得空﹐靜靜會到附近的中國餐館買份世界日報﹐回家擱在飯桌上。她也時常在課餘時討好地幫忙家務。雖然拖地像寫大字﹐洗碗也洗得潦潦草草﹐但由於手法笨拙﹐長輩們反而感受到她良善的誠意。靜靜與阿姨全家就在這樣和樂的互動下建立良好的關係。

     靜靜愛極了她的小套房﹐尤其那間藍色系裝璜的浴室。與阿姨同逛社區的車庫拍賣(Garage Sale)時﹐她興沖沖地抱了幾個精緻的人造花盆栽和複製的雷諾瓦油畫回家﹐把小小的浴室佈置得具有個人特色。每一件拍賣品﹐成交價不過兩三美元之譜。她還買了一個便宜的CD木架﹐調整格式後﹐便成了一個靈巧的書架﹔一些寶貝書被陳列在浴室裡﹐平日門戶大開﹐倒也不怕潮。

     阿姨家的車庫閑置了一部五年舊的豐田轎車。靜靜初到美國時﹐Mitch帶她試開﹐兩人對車況頗為滿意﹐於是交涉後以低價過戶給靜靜。

     住處離學校不過二十分鐘車程﹐對開車的新手﹐卻是個相當的挑戰。靜靜喜歡在非顛鋒時間開車上路﹐在稀疏的車陣裡毫無壓力地行駛。漸漸的﹐她體會到開車的樂趣﹐收音機扭開﹐一路哼哼唱唱﹐也自得其樂。

     由於轉系﹐第一學期修的四門課﹐倒有三門是大學部的補修。美國學生的數理程度普遍不算高﹐因此﹐那些線性代數﹑離散數學之類教科書上淺顯易懂的說明﹐以及初高中生水準的作業題﹐對斯巴達教育下成長的靜靜可說是游刃有餘。

     唯一的問題只剩下英文聽力了。雖然豁免了英語學分﹐靜靜依然面對了一個殘酷的事實﹕無論在英語方面下過多少功夫﹐外籍學生的聽力必定比不上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老美習慣把整句話像串珠子一樣﹐字尾字首連成一氣。剛開始幾天﹐靜靜被作業系統老師的南方口音整得七葷八素﹐一堂課下來﹐聽得筋疲力盡﹐卻心得全無﹐只得靠課後自修﹐以及黑板上有限的筆記追趕進度。Mitch還送她一個口袋型的小錄音機﹐讓她錄下講解﹐課後反覆溫習﹐於是﹐南方口音聽起來不再像蠻夷鴃舌﹐聽力問題﹐就像熱熨斗下的一件佈滿皺褶的衣服﹐很快服貼了。

     每個星期六早晨﹐Mitch開著那部嶄亮的Acura﹐馬不停蹄駛向靜靜居住的城市﹐抵達時通常接近中午了。靜靜一早便穿戴整齊﹐坐在靠窗的書桌前寫作業﹐每每聽見外頭任何風吹草動﹐即神經兮兮地探頭張望。通常Mitch才駛入住家車道﹐靜靜已經衝下樓﹐隔著草坪﹐對他盈盈而笑。她總是出來得匆忙﹐藍圍巾在脖子敷衍地纏裹一圈﹐雪衣的鈕釦也從沒有記得扣上。

     車上暖氣照例開得很強。靜靜的雪衣尚未脫下﹐已像隻小麻雀似的吱吱喳喳﹐一會兒敘述學校販賣機如何吃人銅板﹐一會兒又說起數學考題如何如何簡單。Mitch專心聽著﹐不時摸摸她的頭﹐以溺愛的口吻說﹕「我們家靜靜真了不起呢。」其實﹐那些瑣事﹐Mitch多半在電話上聽她提過了﹐但是他更愛看她口述時靈動多變的表情﹐搭配著清晰稚氣的聲音——也許是餅乾吃多了﹐她連講話聲音也是清清脆脆的。

     住在海外﹐尤其偏遠小鎮的華人﹐平日最大的享受莫過於吃一頓像樣的中餐。靜靜的開車技術並不純熟﹐除了上學﹑購物﹐亦很少往陌生地方跑。週末一到﹐Mitch會帶她上一些離家較遠﹐口味較道地的餐館﹐藉以慰勞兩人一週的辛勞。

     中餐館的紅漆門柱﹑彫欄玉砌﹐以及嵌在牆上的泥金龍鳳與字畫﹐活脫是外國人眼裡的中國縮影。在那裡﹐一切古典得夢幻。桌上的檯布是雪白的﹐白瓷盤裡的魚蝦在柔和的燈光下又活了回來。人們輕聲細語著﹐連空氣中的絲竹管弦亦顯得若有似無。靜靜喝著高腳杯裡的礦泉水﹐看著Mitch微笑時露出的一口整齊的白牙﹐常錯覺兩人是古畫裡出走的金童玉女。

     Mitch和靜靜一樣愛逛書店。只要靜靜功課不忙﹐午飯後﹐兩人多半到書店閒晃﹐順便在附近採購雜物。有時候阿姨做了一桌好菜﹐Mitch便和靜靜一道回去吃晚飯。

     Mitch會賺錢﹐也懂得享受。他不知哪來的時間把無趣的小鎮方圓一百哩摸得那麼熟﹐星期六晚上總是能東繞西拐的找到新奇有趣的去處。戲院﹑大型舞廳﹑保齡球館都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偶爾也有Mitch當地的朋友相約打牌。他們玩得很瘋很盡興﹐直到下半夜﹐才回到Mitch下榻的旅館休息。靜靜不方便帶Mitch回住處過夜﹐因此週末外宿﹐已成為阿姨默許的慣例。

     靜靜對愛情有一種痴愚的執念。她以為﹐對CC完全鬆手之前﹐和任何人說愛﹐是對當年一往情深的褻瀆。這樣的想法﹐有時令她心裡突生罪惡感——既然不曾明確道出自己的感情﹐又如何能和Mitch走到今天這一步﹖當然﹐她也並非絕口不提愛字。Mitch很懂得討女人的歡心﹐時常帶給她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束﹐或是在大老遠的點心鋪買了剛出爐的巧克力餅﹐飛車送到她的住處。靜靜接過透著暖香的紙袋﹐會樂得摟緊他的脖子﹐獻上一個香甜的吻﹐對他附耳說﹕「愛死你了啦﹗」雖然她知道﹐Mitch要的只是不多不少的正好三個字。

     週末的良夜﹐靜靜像蜜糖一樣的甜﹑像深釀的紅酒般的令人不飲自醉﹔在Mitch的懷裡﹐她任他擺布﹐任他吮吸。Mitch也有惡作劇的時候。當兩人在床上繾綣忘我之際﹐他會突然間停止衝刺﹐撐起上身﹐俯視著呼吸急促的她﹐半要脅﹑半懇求地問﹕「靜靜﹐妳愛我嗎﹖我要妳說愛我...」她滿臉春情﹐意猶未盡地勾著他的腰﹐不假思索道﹕「寶貝﹐我當然愛你。」他樂了﹐低頭吻她﹐旋即更賣力馳騁﹐好讓她心甘情願臣服於胯下。然而﹐完事後問她同一個問題﹐她卻冷靜得像冰箱裡的急凍海鮮﹐考慮片刻﹐才含笑答覆道﹕
  「我應該是愛你的呀﹐豬頭。」

     不同版本的回答方式讓Mitch相當受挫。理智告訴自己﹐從眼神﹑從笑容﹐以及兩人的相處模式﹐靜靜對他的感情顯而易見。但是﹐他的自尊心對那遲遲未聞的三個字依然無法釋懷。相對的﹐自尊心亦不容許他苦苦逼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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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靜靜相識多年﹐對於她的敗行劣跡雖已瞭若指掌﹐但朝夕相處了這些日子﹐一次又一次親眼目睹她幾近邪惡的頑皮手法﹐還是令Mitch衝擊不小。然而﹐這些衝擊﹐都比不上當他發現靜靜是個網路騙子時的震撼。

     靜靜一向晚睡。來到美國以後﹐為配合Mitch的作息時間﹐不得不跟著調整作息。由於夜貓子的積習已久﹐往往Mitch熟睡了﹐靜靜還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於是﹐她經常半夜偷偷起床上網。

     有一次﹐Mitch晚間多喝了幾杯。睡到下半夜﹐欲起床解手﹐發現靜靜不在床上。

     一陣模糊的重搖滾樂﹐從門外翩然飄了進來。隔著厚重的門版﹐蠕動的雜音宛如被布袋套頭輪毆者的哀號。他豎耳良久﹐才聽出那是齊柏林飛船(Led Zeppelin)的經典歌曲「黑狗」(Black Dog)。

     Mitch輕輕推開房門﹐發現黑暗的客廳被燈光挖開一條狹長的隧道﹐光源來自書房。

     透過半開的門﹐Mitch看見靜靜歪歪斜斜坐在電腦桌前的背影。她戴著一頂棗紅色呢帽﹐流裡流氣地弓起一隻腳打字。桌上是颱風積水消退後的狼藉﹐堆滿了零嘴﹑汽水罐﹐以及泡麵空碗。齊柏林飛船的音樂自然是從這裡發出來的。除了樂聲﹐偶爾還夾雜著靜靜吃吃的笑聲。

     Mitch瞇起眼﹐伸長脖子﹐欲一窺電腦螢幕上的玄機﹐不料那道該死的門經他的肩頭一碰﹐發出拔高的咿呀聲。靜靜聞聲轉過頭來﹐見門外的Mitch那張惺忪睡臉﹐驚駭地把嘴張成O型﹐表情就像考試作弊被逮著的小孩一般的慌張。

     Mitch壓抑滿腦子的狐疑﹐推門而入﹐笑著說﹕
     「好啊﹐半夜一個人玩....」他瞄了一眼螢幕即看出端倪。那是台灣某網站的聊天室﹔靜靜正在線上與人聊天。

     「剛才肚子有一滴滴餓﹐起床找東西吃...」靜靜站了起來﹐以上身擋住電腦螢幕﹐同時伸手探至主機開關﹐打算來個毀屍滅跡。儘管她反應夠快﹐Mitch卻比她還要快。他像隻敏捷的豹子﹐迅速捉住靜靜的手﹐然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再把她挾持到自己腿上的寶座。

     靜靜受困於他的雙臂﹐整個人動彈不得﹐惱羞成怒道﹕  
     「你欺負我﹐不尊重我的隱私權﹐我要告訴我哥哥...」

     「寶貝﹐別氣嘛。我只是聞聲而來﹐好奇妳半夜一個人在幹嘛。誰叫妳一見到我﹐表情心虛得像賊。」

     Mitch關掉音響﹐本想順手關機以示清白﹐然而﹐眼睛隨意梭巡過螢幕上的對話即呆住了。天啊﹐這傢伙在網上與人調情﹗

     主視窗外另開了兩個小視窗﹐顯然是聊得對味之後另闢一角的悄悄話。靜靜的夥伴們顯然等得不耐煩了﹐頻頻送出小丸子線條的表情符號。Mitch從一行行肉麻得令人糾心的文字中﹐抓到不少他對靜靜說過的情話﹐甚至還有他那段經典告白詞「我愛你所有的一切﹐愛你沒有的一切﹔愛你說的每一句話﹐愛你從未說出口的每一句話....」

     靜靜眼看紙包不住火﹐乾脆坦蕩蕩地全招了﹕她半夜睡不著覺﹐無聊之餘﹐女扮男裝﹐在聊天室吟詩作對﹐企圖以才子之姿勾引美眉﹐幾天下來已頗有嶄獲。

     這時﹐左邊視窗的「雅雅」送出幾行哀怨的話﹕
     「惡霸﹐你總是行蹤飄忽不定。唉﹗」
     「我在日以繼夜的等待裡白了頭﹐如今又在你無盡的沉默中紅了眼...」

     Mitch的喉頭發出「咕嚕」一聲﹐長串的話語像擱淺的船一樣凝滯不動——原來﹐他因驚嚇過度失聲了。他急急把視窗裡的對話往上拉﹐這才看見自己大學時代的綽號「惡霸」成了靜靜在聊天室的暱稱。

     靜靜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小手在鍵盤上兀自忙碌個不停﹕
     「如果我是飄忽不定的雲﹐妳必然是溫婉堅毅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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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硬要給靜靜扣上「了無生趣」的帽子﹐似乎言過其實。至少﹐有一處所在﹐是靜靜一聽即眉飛色舞﹑巴不得能天天造訪的。雖然﹐那並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地方。

     靜靜頗有一些家族遺傳的賭性。她的小舅舅相當好賭﹐據說財產全進貢到賭桌上了。除了週末必玩的麻將和十三支﹐每隔幾個月﹐小舅舅必定呼朋引伴造訪澳門賭場﹐不輸個精光決不回頭。甚至親友間散佈著一個誇張的傳說﹕當年小舅舅結婚前夕﹐在澳門沒日沒夜豪賭三天﹐回來之後﹐連新娘子也氣跑了。

     或許因為窮學生沒有本錢一展所長﹐靜靜的症狀看起來不算嚴重。她愛極十三支﹐時常拿副撲克牌要Mitch陪她玩﹐贏了錢便笑瞇瞇的樂不可支﹐輸了錢倒也不吵不鬧﹐頂多嘟著一張嘴坐在一旁生悶氣。為了逗她開心﹐Mitch經常不著痕跡地放水。靜靜贏了錢﹐講話也大聲了﹐牌局結束﹐總會大方地抽出幾張鈔票﹐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臉吆喝道﹕「吶...﹐給你吃紅。」令他暗自覺得好笑。

     第一次聽Mitch提到離此地十幾個鐘頭車程的大西洋城﹐靜靜興奮得雙眼熠熠生輝﹐主動摟著他的脖子央求道﹕
     「帶靜靜去玩好不好﹖靜靜想去。」

     把主詞「我」代換為「靜靜」﹐是她有所求時的撒嬌語法。其實﹐不管她說什麼﹐Mitch都會答應的﹐何況是這樣不可抗拒的輕言軟語。

     靜靜人到賭場﹐倒也不先忙著賭﹐而是像隻放出籠的鳥兒﹐雀躍地吱吱喳喳﹐東逛西看。她兜著自備的三百美元賭資﹐看中某張二十一點賭檯的莊家運氣正背﹐便一屁股坐了下來﹐完全忘了隨行的Mitch。

     也多虧她平日對賭研究得法﹐那區區三百美元竟可以拉鋸好幾個鐘頭。Mitch在那家印度神宮賭場孤魂似的繞得腳痠﹐還不定時回檯子觀察她的戰績。當他發現靜靜面前的籌碼愈來愈少﹐趕緊拉拉她的袖子﹐提醒她該起身了。

     靜靜的錢已經所剩不多﹐但賭興依然。她細細觀察賭場裡的每一種遊戲﹐然後沾醬油似的﹐從大輪盤﹑小輪盤﹑百家樂﹑擲骰子﹐到叮叮噹噹的吃角子老虎四處賭個一兩把。待輸個精光﹐才滿足地嘆了一口氣﹐任Mitch牽著走出賭場。

     Mitch心疼輸掉的錢。回程路上﹐他掏出現金﹐想為她補足虧空﹐不料靜靜卻豪氣萬丈地回覆了一句「個人造業個人擔」﹐還向他拍胸脯保證﹐等研究過一些賭博相關的書﹐她必能連本帶利討回學費。回去以後﹐靜靜果然上圖書館借了好幾本「Gamble to Win」﹑「How to Make Money in Casinos」之類的書﹐慎重其事地苦讀一番。Mitch雖然啼笑皆非﹐見她心思暫時有了寄託﹐也就不多說什麼。

     靜靜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惡作劇天份。多年來﹐她在大大小小的即興惡搞中獲取變態的滿足。到美國之後﹐飽食終日﹐她的魔鬼本能更是發揮得淋漓盡致。

     有一次﹐Mitch和靜靜一同到Target商場購物。靜靜在百無聊賴之餘﹐又開始搜尋獵物。這時﹐一名老先生推著裝了半滿的購物車﹐緩緩拐進衛生用品部。老先生滿臉七橫八縱的皺紋﹐稀疏的銀髮﹐已然老得無法勘測年齡。他將購物車推至走道另一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走回貨架﹐然後弓著背﹐吃力地閱讀香皂包裝上的蠅頭小字。

     Mitch拿齊了牙膏洗髮精便要走人﹐不料靜靜笑吟吟地甩開他的手﹐徑自從貨架上取了幾盒不同款式的保險套﹐有超薄型﹑加長型﹑環紋型﹐甚至還有螢光系列的。她從容不迫地走向老先生的購物車﹐將手中的幾盒寶貝往車內角落一塞﹐便氣定神閒地走開了。手法之快﹐宛如專業竊賊。

     Mitch一時張口結舌﹐吶吶地說﹕
    「妳...妳...」

     靜靜臉上的得意之色更深了。她挽著Mitch﹐附耳道﹕
     「我們跟蹤他到結帳處好不好﹖」

     「靜靜﹐別那麼皮。」看著靜靜興奮得泛紅的雙頰﹐Mitch實在不忍令她失望。他掙扎了一下﹐還是說﹕
     「再笨的人﹐往四週一瞄﹐也看得出來是誰的傑作。所以妳也別跟到收銀台了。瞧妳樂得...」

     聽得Mitch反對﹐靜靜也不堅持﹐只痴痴地目送老先生走開。她的表情﹐使人聯想到貪看糖果店櫥窗的小孩。

     「靜靜﹐不可以這樣作弄人...」Mitch正義凜然地說。每當靜靜心情大好﹐廁所裡成打的衛生紙也跟著不翼而飛。任憑Mitch方便後威脅利誘兼苦苦哀求﹐她在門外來個相應不理。好幾次﹐廚房的調味料標籤被大風吹、酒瓶裡的殘酒被混了白醋﹐這些他都可以一笑置之。然而﹐如此向著外人胡來﹐尤其是對老人﹐令他不能苟同。

     「嗯﹐以後我會乖乖的嘛。」靜靜輕聲說道。她半低頭羞澀地微笑﹐側臉有如天使般的安詳平和﹐一時Mitch以為方才的惡作劇只是錯覺。

     他正想開口稱讚幾句﹐靜靜已經一溜煙地走到女衣部門﹐抓起兩件乳牛專用的超大胸罩和透明內褲﹐得意地向他晃了晃。突然﹐她把內衣的罩杯套在頭頂當帽子戴。俗艷的亮黑和桃紅花邊﹐以及罩杯下那張古靈精怪的臉著實令人發噱。

     可巧前頭一位柱柺杖的老太太﹐拿了幾件毛衣﹐蹣跚走入試衣間。靜靜頑心又起﹐中了邪似的﹐筆直朝著老太太擱置一旁的購物車走去。見四下無人﹐她輕鬆地把手上那兩團東西扔進去﹐再抓起車裡的其他雜貨蓋在上頭。

     眼看著女友在十分鐘之內連續犯案兩次﹐任修養再好的人也無法坐視不理。他一把攫住靜靜的胳膊﹐硬將她逃脫的步伐給拉回來。

     「靜靜﹐妳太過份了﹗」他儘可能平緩自己的口氣﹕
     「不是才答應過我﹐以後要乖乖的嗎﹖」

     「我真的很乖呀﹗」她鼓著嘴﹐還在無謂地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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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itch側躺床上﹐看著臂彎裡沉睡的靜靜。

  她的嘴微張﹐每三秒鐘吐息一次。那雙靈活淘氣的眼﹐現在安詳地隱歇於夢的帷幕﹔動感十足的眉﹐則偃兵息甲﹐像兩個五線譜上的全休止符。一切都是靜止的﹐連她額頭上新冒出的一顆油亮的小粉刺﹐也黯淡許多﹐暫時停止視覺上的挑釁。

  這並不是一張光彩奪目的臉﹐但卻是一張安詳得令人解防的臉。然而﹐看著靜靜線條放鬆的五官﹐絕對料想不到﹐十分鐘之前﹐她才結束了一場折磨人的一哭二鬧。

  明天是研究生的註冊日﹔過了這個週末﹐新學期就要開始了。Mitch已經請了假﹐計劃一早開長途﹐先帶靜靜到校註冊﹑向外籍學生顧問報到﹐然後替她安頓好新住處的瑣事﹐包含扛運那兩大箱飄洋過海的行李。

  最近﹐靜靜對新生活表現出一副充滿期待的模樣﹐然而﹐在Mitch的眼裡﹐她的期待顯得有些造作。在初雪當日的大哭後﹐她亡羊補牢似的﹐開始收斂過於發達的淚腺﹐並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這些粉飾太平的武裝﹐在今晚兩人打包行李時終於完全剝落。

  吃過晚飯﹐Mitch蹲在地上﹐以工具慢慢拆解一個小矮櫃﹐以便明天一併載到靜靜的住處。

  那是個小巧的拼裝傢具。特別的是﹐它有十個大小不一的迷你型抽屜﹕有寬而扁﹐適合平放A4大小紙張的﹔也有鞋盒子形狀﹐足以容納瑣碎雜物的。除了那些裝飾作用大於實際功能的抽屜﹐還有兩個CD大小的﹐方方正正的夾層。

  從靜靜初到美國﹐這個閒置臥房的小矮櫃就成了她的玩具。她時常從行李箱取出許多女孩兒家的雜物﹐按照其大小規格﹐分別放在適合的抽屜裡﹐然後逐一打開﹑取出﹐再換上一批不同的物件。有時連家裡的鬧鐘﹑遙控器﹑Mitch的皮夾﹑手機都成了她的試驗品﹐甚至Mitch的內褲﹐也曾被滾成春捲大小﹐像行軍一樣﹐一條條整齊排列在一個書本大小的抽屜裡。

  將物品分置於抽屜後﹐靜靜時常迷迷糊糊地忘了歸位。有時Mitch趕著上班﹐卻偏偏找不著襪子或車鑰匙——這對生活態度規律嚴謹的他﹐不啻是個夢魘。靜靜見他東西遺失也跟著發急﹐揉著惺忪的睡眼﹐無頭蒼蠅一樣在屋子裡亂竄﹐最後總是Mitch從那些抽屜裡挖出遺失的物品。

  既然靜靜喜歡那個櫃子﹐Mitch決定割愛。為方便放置後車廂﹐他找了一把特殊的螺絲起子﹐慢慢化整為零。

  正當他拆除完最後一塊木板﹐伸伸懶腰時﹐靜靜自後面圈住他﹐臉頰貼著他的背﹐怯怯說道﹕
  「我...不想去上學耶。」

  「那正好。我們結婚吧。」Mitch答得不假思索。

  「討厭﹐人家是正經的啦﹗」

  「我也沒有在開玩笑呀﹗」Mitch笑著說﹕
  「妳拿的是學生簽証﹐所以必須到指定學校報到﹐並且修全時的學分。如果妳不想當學生當然也行﹐嫁給我﹐就可以轉換身份了。」

  「我不愛當學生﹐也不想結婚。我—要—回—台—灣﹗」靜靜突然聲淚俱下﹐像個耍賴的孩子。

  Mitch轉過頭去﹐困惑地問﹕
  「靜靜﹐為了出國讀書﹐妳付出很多心血﹐家人也為妳花了不少錢﹐為什麼在這時候反悔了﹖」

  「嗚...我不要一個人孤怜怜的嘛。」

  「妳當然不是一個人呀。住在阿姨家﹐日常起居有人探頭照應...」

  「阿姨他們只是遠親﹐我和他們不熟啦﹗」

  「乖嘛﹐妳明知道週末我都會去看妳呀。」Mitch把靜靜拉到沙發上坐﹐忍不住咕噥了一句﹕
  「誰叫妳大學平均成績不夠高﹐只能發配邊疆...」

   這句話宛如滾熱的油鍋裡滴入的一滴水﹐劈里啪啦炸開了花﹐驟然燙得他滿頭滿臉包。靜靜哭得更為傷心﹔她自怨自艾的老毛病又犯了﹕
  「嗚...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關心我﹑也沒有人愛我。我是個可憐的小孤女﹐又笨﹑又醜﹐還被人笑成績不好...嗚...」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關心我﹑也沒有人愛我...”是靜靜向Mitch需索擁抱的口頭禪。Mitch聽得她如此說﹐立即心知肚明地拉她入懷﹐柔聲撫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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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戀父情結﹖」靜靜輕聲問道﹐不無心虛。

  「嗯。她呀﹐偷吃卻不懂得擦嘴。手機上的通話記錄﹐密密麻麻的﹐全是那個男人的號碼。經我一盤問﹐就什麼都招了。」Joseph聳聳肩﹕
  「Michelle哭著說﹐她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可是為了整合渙散的靈魂﹐她別無選擇。」

  「為了整合渙散的靈魂﹐所以別無選擇...」靜靜機械化地重複。

  「她不願離開我。大概她也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待她更好了。可是﹐她卻無法捨棄那種不正常的關係。她說﹐即使擁有我整個人﹐她依然是殘缺的個體﹐唯有那個中年男人介入﹐她的人生才算完整。」

  「好殘忍...」

  「妳知道嗎﹖事發之後﹐我非但狠不下心罵她。反而愣在一旁﹐為揭發她的罪行而自責不已﹐因為﹐她連哭泣的模樣也美得惹人愛憐。」Joseph淒涼地笑著說﹕
  「那天﹐Michelle一口氣說了很多話﹐那是她有生以來最多話的一天了。她把一切細枝末節告解得輕輕鬆鬆的﹐然而﹐她並不知道﹐從她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話像是餵了毒的箭簇﹐射得我千瘡百孔﹐無處躲閃。」

  「她說了什麼﹖」靜靜仰首看著Joseph蒼白的臉﹐擔憂地問。

  「她說...」Joseph猶豫一下﹐緩緩道﹕
  「她竟然對我說﹐那些年來﹐和我做愛從來無法達到高潮﹐但為了顧全我的自尊心﹐她時常裝出一副很陶醉很舒服的模樣取悅我。她知道她愛著我﹐卻不明白為何無法與我盡情享受魚水之歡。」

  「欸...」

  靜靜想轉移話題﹐不料Joseph一臉嚴肅地問道﹕
  「妳曾經因為體貼對方﹐而假裝高潮嗎﹖」

  「你問太多了...」靜靜臊得臉紅﹐把頭轉一邊去。

  「呵呵﹐這麼說﹐就是有。」Joseph語出驚人﹕
  「這幾年來﹐我不斷地和不同女人睡覺﹐就是為了弄清楚那些攤平在床上呻吟喘息的女人是真爽還是假爽。」

  「那...Michelle對妳告解之後﹐你怎麼辦﹖」Joseph的話語越來越粗鄙﹐繞著肉慾打轉的話題尤其令人不安。靜靜換到另一個座位﹐和Joseph離得遠遠的。

  「媽的我還能怎麼辦﹖因為愛﹐我選擇了全盤接受﹐同時﹐訓練自己對情人的劈腿視而不見。只因為她答應我﹐會想辦法結束那段不正常關係﹐如果她可以掙脫戀父情結的繭...」

  「天啊﹐我到底該讚揚你還是嘲笑你﹖」靜靜拍一下他的額頭﹐哭笑不得。

  「沒辦法﹐Michelle的病根很深﹐我無法趕盡殺絕﹐那樣會要了她的命的。她會這樣戀父﹐除了她自身的問題﹐她的父親應該負一部份責任。」

  Joy揮手叫來女侍﹐點了一份馬格麗特﹐還自作主張為靜靜點了紅酒冰淇淋。看來他打算在外頭混整個下午。

  「Michelle一直是父母親捧在手心的寶貝。然而﹐對父親﹐她有一種無可救藥的﹑崇拜式的愛。她愛得亂倫﹐愛得絕望。她嫉妒自己的母親﹐於是﹐經常以天使般的笑容為煙幕﹐出其不意挑撥父母之間的感情。」

  「她的父親﹐知道嗎﹖」

  「Michelle國三那年﹐她母親回南部娘家好幾天。那時﹐她已經懂得男女之事了。第一個晚上﹐她溜進父母的臥房﹐脫得一絲不掛﹐躺在熟睡的父親身邊。」

  「啊...」

  「她老爸驚醒過來﹐嚇一大跳﹐要Michelle立刻把衣服穿上回房去。可是﹐Michelle哪裡肯聽。他老爸平日溺愛女兒﹐也許﹐對她年輕的肉體也有一份變態的神往。於是﹐和Michelle在床上磨蹭半天之後﹐索性也把衣服脫了﹐兩人就這樣裸裎相擁到天明。」

  「他們...發生關係了嗎﹖」

  「據說沒有﹐可這又有什麼差別呢﹖從此只要媽媽出遠門﹐當晚父女倆兩人必定抱在一起愛撫﹑睡覺。也許她老爸天真地以為﹐沒有做愛﹐就不構成傷害﹐卻不知道﹐Michelle因此更加陷入戀父的泥沼裡﹐無法自拔。」

  「Michelle如今人在哪裡﹖」靜靜對這個未曾謀面的女孩產生了異樣的情愫。雖然成長背景不同﹐戀父的交集使她覺得兩人很接近。

  「她的事﹐聽起來並不使人愉快﹔以後有機會再慢慢告訴妳。」

  「討厭﹐幹嘛這樣故弄玄虛。你以為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啊﹖」

  「其實﹐今天約妳出來﹐是想聽妳說說話。我很好奇﹐妳年紀輕輕的﹐為何會有那種超齡而落寞的眼神。」Joseph把紅酒冰淇淋推到她面前﹐解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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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家餐廳座落於商業區中心。午休時間﹐附近的上班族川流不息。吧台上的食客﹐一個個伸長脖子﹐盯著吊在高處電視機上的體育節目。

  兩人被安插在角落的位置。點菜完畢﹐Joseph掏出一包壓得扁扁的萬寶路﹐大大方方吞雲吐霧﹐還挾挾眼﹐露出壞壞的表情﹐說﹕
  「怎麼瘦了﹖想我想得寢食難安嗎﹖」

  靜靜按住自己的臉頰﹐緊張問道﹕
  「糟糕﹐真的又瘦了嗎﹖」與CC分手後﹐她的體重曾一度滑落至四十公斤以下。Mitch總是要她多吃﹔她也知道自己瘦下來的模樣很難看。

  Joseph不理會她的反問﹐只是突兀地說﹕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你﹖」她不解﹐反射性回問。

  「妳的眼神訴說著寂寞。」Joseph的臉湊過來﹐在十公分的近距離與她凝然對視﹕
  「妳的寂寞﹐無法對Mitch開口。可是﹐我懂。因為和妳一樣﹐我也是個社會適應不良的邊緣人﹐在某方面早已棄守。」

  靜靜慍怒地掉轉過頭﹐抓起桌上的煙﹐卻半天點不著火。Joseph膽敢對她說這種話﹗他以為他是誰﹖不過第二次見面﹐就自以為透視了她的內心世界﹐還將她列入和他一樣行為能力有缺陷的族類﹗

  她的雙手抖得厲害。Joseph靠近替她點了煙﹐突然握住她的右手﹐取暖似的密密包覆﹐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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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拿著抹布﹐在屋子裡擦擦洗洗﹐順便整理幾天前被她弄亂的書櫃。櫃子底層有一大堆成人光碟。她一片片拿出來疊整齊。看著那些淫亂詭異的片名﹐她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剛來Mitch這裡時﹐最令她震驚的莫過於這些成人光碟了。雖然週圍有許多男生喜歡看成人片﹔食色性也﹐這原本是無傷大雅的嗜好﹐然而﹐當她發現自己愛慕多年的Mitch也擁有不少這類收藏﹐委實傻了眼。

  其實﹐靜靜並不排斥成人片﹔若純粹以美為拍攝重點的話﹐情色鏡頭也可以是賞心悅目的。然而﹐大部份的成人片﹐不僅毫無劇情﹐內容更是低俗變態。Mitch有時情趣大發﹐選了片子﹐要靜靜一同欣賞。以她對性愛的唯美堅持﹐實在無法忍受那些局部特寫﹑性虐待﹐以及多人輪番上陣等怪異的內容﹐於是經常在那些咿咿呀呀的聲浪中閉眼佯睡。Mitch通常看沒多久﹐便把手伸進棉被裡挑逗她——他知道靜靜沒有那麼早睡。等到她呼吸變得急促﹐他跨身而上﹐又是一陣翻雲覆雨﹐兩人才相擁而眠。

  Mitch的性慾極強﹐夜夜春宵對他來說是自然不過的需索週期。然而﹐靜靜對這方面的胃口並不大。有時候﹐她疲於應付﹐卻無法開口拒絕。她的思想實則偏於傳統的逆來順受﹐總覺得如果連基本的性事都無法滿足自己的男人﹐即不配與他舉案齊眉。此外﹐Mitch天生有一種領導者的強勢。表面上﹐他對靜靜言聽計從﹐實際上﹐靜靜對他心存一股淡淡的敬畏。她喜歡兩人之間這樣微妙的關係。Mitch的強勢﹐在她眼裡﹐是令人心折的性感。

  靜靜拿起茶几上一疊聖誕晚會的相片﹐逐張翻過去。相片中的Mitch﹐一身筆挺的深藍西裝﹐眉眼展露陽剛味十足的燦笑,站在一群白人下屬之間﹐更顯英氣風發。靜靜的眼光輾轉落至相片角落的一名濃眉男子﹐就再也無法挪開視線了。那名男子是晚會裡與她有一面之緣的Joseph﹔他擁有CC的一雙如墨的眉﹐黑髮攙雜了與CC相同比例的銀絲。

  Joseph其實長得不像CC。除了氣質大異其趣﹐身高﹑臉型﹑眼鼻亦屬完全不同的類型。即使如此﹐相片中的Joseph瞇眼咧嘴的表情﹐在解析度不夠高的煙幕中﹐竟然與CC有幾分神似。

  靜靜左看右看﹐依然覺得不夠真切﹐恨不得手中有支老花眼鏡﹐可以把Joseph的模糊的人頭放大。她突然想起Mitch昨晚提過﹐他們公司網站的員工交流區新張貼大批的聖誕晚會相片﹔她丟下了清掃一半的客廳﹐坐到螢幕前﹐在網頁上滿坑滿谷的照片裡尋找東方臉孔。

  Joseph的人緣極佳﹐在宴會裡四處搶鏡頭﹐與金髮美女合照了不少﹐也有許多耍寶式的插花。有一張Mitch與靜靜坐在長條桌前的合照﹐Joseph赫然站在身後﹐露出一張狡獪的笑臉﹐作勢要把玻璃杯裡的飲料往Mitch頭上倒。

  靜靜忍著笑﹐把相片放至最大﹐然後仔細端詳Joseph的眉﹐並以手覆蓋他的臉﹐只露出頭頂至眉毛的部位。隔著螢幕﹐她輕輕撫觸那兩道熟悉的眉和灰白的髮﹐眼淚緩緩淌了下來。

  書桌上的電話驚心動魄地響起。靜靜慌慌張張抹乾眼淚﹐在轉入答錄機之前接了起來。倘若Mitch知道她哭是要擔心的。

  「Mitch的女朋友妳好﹗」來電的不是Mitch﹐而是似曾相識的男音。講的是中文。

  靜靜心頭一緊﹐眼光轉回電腦螢幕上放大的笑臉。見鬼了﹐是他﹗她不動聲色﹐冷冷地說﹕
  「你打錯了。笨蛋﹗」雖然裝酷﹐語氣已洩露了笑意。

  「幹嘛﹖吃了炸藥啦﹖女人啊﹐翻臉比死魚翻肚還快。聖誕晚會那天明明還拋開男友﹐跟我坐在一起談心...」

  「欸﹐那天是Mitch失蹤﹐而且你廢話特多﹐我幾乎沒有插嘴的餘地﹐這哪叫談心啊﹖」她笑著反駮﹐又問﹕
  「找我有事嗎﹖」

  「今天早上閒閒沒事﹐在公司網站的交流區看到妳聖誕晚會的照片。呃...仔細瞧瞧﹐才發現妳好瘦﹐連胸前的幾塊肋骨都差不多浮上來了。幸好妳該有的都算有...」

  「你...看那麼仔細幹嘛﹖」靜靜對自己賭咒﹐再也不穿那件墨綠色禮服。「上班那麼清閒﹐難怪你們公司最近忙裁員。養了你這隻超級大米蟲﹐美國經濟遲早要完蛋...」

  「拜託﹐我才剛忙完一個大案子﹐差一點累垮了。妳大概不知道﹐Party那一陣子﹐我的部門天天加班到午夜十二點﹐一直到聖誕節前兩天。」Joseph頓了一秒﹐忽轉哀兵姿態﹕
  「所以﹐中午陪我吃個飯吧﹗我Boss休假去了。其他同事﹐死的死﹐逃的逃。妳啊﹐明明手機裡有我的電話﹐也不打來問候一下﹐如今我才體會到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淒涼。」

  靜靜暗笑他措辭不當﹐語調不自覺變得溫柔﹕
  「為什麼要我陪你吃飯啊﹖」

  「學校大多還沒開學﹐妳大概在家無聊得氣悶。既然如此﹐咱們兩個無所事事的人渣就湊合著吃一頓吧。你們那一帶有家老牌的義大利餐廳﹐海鮮麵超正點。」

  「啊﹐海鮮麵...」靜靜本想開口拒絕﹐聽得海鮮麵三個字﹐軋然住口。CC最拿手的就是義大利海鮮麵了。

  「妳家怎麼去﹖」

  「我得先告訴Mitch一聲。萬一待會兒他打電話回來找不到人會著急。」

  「免了吧。妳老公十分鐘之前才臭著臉走進會議室。我們總經理欽點了三個部門經理﹐打算檢討裁員名單﹐看來一場清算鬥爭大會是免不了的。」

  「等一下別掛斷哦。我撥手機給他留個話。」靜靜還是覺得不妥。

  「呵呵﹐妳果然只是個張牙舞爪的紙老虎。跟別的男人吃頓飯還要煞有介事的報告。」

  靜靜不理會Joseph的揶喻﹐徑自拿起手機播了Mitch的號碼。鈴響五聲﹐進入語音信箱後卻臨時改了主意。Mitch這一向保護她過了頭﹔她告訴自己﹐吃頓飯﹐理當不必如此週折。她擁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不須事事仰賴他的首肯。

  她掛斷手機﹐告訴Joseph所在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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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伸伸懶腰﹐看看錶﹐才十一點不到。起床後雖然滴水未進﹐她並不覺得餓﹐只是沒來由的心慌。短期英語課程結束了﹐再過兩個星期﹐她就要離開Mitch﹐住到外州的遠房阿姨家﹐準備正式開學。

  Mitch的公司附近其實有間名校。無奈靜靜在學成績不夠高﹐再加上她由商學系轉唸電腦﹐自然吃虧了些。那間學校要求她在研究所之前補修的一長串科目幾乎足以重唸一次大學。經過一番權衡﹐Mitch當機立斷﹐為靜靜選擇另一所在阿姨家附近﹐離此地有三個鐘頭車程的大學。雖然補修學分在所難免﹐至少那所學校開出的條件不至於嚴苛。但是這麼一來﹐兩人又變成原來的聚少離多。

  靜靜站起身﹐想做點兒什麼以驅走突冒的不安。搖椅上搭著一件簇新的墨綠色對襟毛衣﹐她套上身﹐兩隻過長的袖子鬆垮垮地垂了下來。茶几上躺著一個小型航空紙箱﹐是Mitch昨天從郵政信箱取回來的。裡頭除了幾件毛衣﹐還有一封哥哥寄來的信。


靜妹妹﹐

  自妳出國以來﹐家裡安靜得嚇人。每個夜裡﹐樓上不再傳來嘈雜的樂聲﹔客廳的鋼琴﹐閑置多日﹐已蒙上一層薄薄的塵埃。吃晚飯的時候﹐爸爸少了個咆哮的對象﹐也落寞許多。看著身旁空蕩蕩的位子﹐我忍不住開始掛念這個可愛又淘氣的妹妹。靜靜﹐妳﹐還好嗎﹖

  兩個多月了。妳沒有寫過一封信﹐也不曾打過電話回家﹐甚至回覆我的e-mail﹐也只用了「我很好」三個字潦草帶過。當然﹐我相信妳真的很好﹐因為Mitch一向是那麼的疼愛妳。但是﹐我也相信﹐妳並不是全然的開懷順心。我太了解妳的脾氣了。從小﹐每當妳有什麼得意的事﹐總要召告天下﹐讓全世界的人分享妳的喜悅。一旦妳安靜下來﹐就是心情不佳的警訊。

  這幾年來﹐妳對我逐漸衍生的心結﹐我很清楚。靜靜﹐妳怨我不該在張先生事件曝光時﹐與家人站在同一陣線﹐百般阻撓。甚至妳臨出國前﹐我這個一向與妳最親的大哥﹐竟然寒著連上門﹐把話別的你們兩個硬生生拆散。

  對這個家﹐妳一直懷有強烈的疏離感(別強辯說妳沒有)。妳的立場﹐我雖不至於感同身受﹐但眼看著自己的小妹妹跌跌撞撞了這些年﹐也為妳心疼不已。我知道妳潛意識裡憎恨爸爸﹑鄙視媽媽﹐可是﹐靜靜﹐妳有沒有想過﹐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或許他們古板了些﹐也或許他們有難以啟齒的苦處無以宣洩﹐但可以確信﹐爸媽他們之所以對妳如此嚴苛﹐只因為恨鐵不成鋼。他們肯定是關心妳的﹐只是表達方式與常人不同﹐

  昨天晚上﹐爸突然拿了一包衣服要我寄給妳。看到我目瞪口呆的傻相﹐他只淡淡地說﹐下班路過服飾店﹐順便買的。走出房門前﹐他又丟下一句狠話﹕「靜靜三天兩頭感冒﹐提醒她多穿一點。美國醫藥費貴死人﹐叫她別把家裡拖垮了。」

  衣服是裝在SOGO購物袋裡的﹐妳知道﹐爸上下班從不經過那一帶﹐除非刻意繞道。我打開袋子﹐裡面是兩件高領毛衣﹐和一件外套式的厚毛衣﹐都是妳喜歡的深藍墨綠色系﹐只可惜爸搞不清妳的SIZE﹐衣服看起來稍微大了些﹐而且式樣似乎與妳平日的style不符(也許妳會覺得老氣吧﹖)。本想跑一趟百貨公司﹐換成小一號的﹐考慮半天﹐還是直接寄給妳了﹐畢竟那是爸爸親手挑選的愛心。

  妳出國當天﹐我檢查過行李﹐大約記得皮箱裡塞了不少毛衣。也許今天寄的對妳來說只是多餘。不過﹐還是希望妳穿上它們﹐同時回想一下﹐這些年來﹐與父母之間的互動﹐是否不夠婉轉﹖有沒有什麼缺失﹖無論過去經歷了什麼風風雨雨﹐他們不曾放棄妳﹐請妳也千萬別放棄他們。

  靜靜﹐有空打個電話回家﹐好嗎﹖若是接到媽打過去的電話﹐也別無精打睬的惹她傷心。事實上﹐全家人都關心妳﹐希望妳好。

  需要什麼吃的用的﹐隨時告訴哥哥。最後﹐請代我問候學長﹐並祝你們萬事順心。

大哥

  信是昨晚拆的。大概讀完信﹐隨手一扔﹐被Mitch拾起放回紙箱裡的。想到這裡﹐靜靜莫名地擔心了﹕Mitch是不是背地裡讀過信﹐從中嗅出了什麼﹖臨出國前會晤CC的那一段心路轉折﹐是她永遠也不願讓Mitch知曉的秘密。當初﹐她逃脫得理直氣壯﹐如今回想﹐那段變節﹐之於Mitch的深情﹐卻是一種殘酷的諷刺。她呆坐良久﹐不斷反芻今天早晨的情形﹕Mitch的態度一如往昔。她照常賴床﹐他低頭吻她﹐要她繼續好睡﹐卻頑皮地讓下巴的鬍渣搔癢她的臉頰....。看來﹐Mitch依然渾然不知。只要他永遠疼她愛她﹐一切都會沒事的。她這樣為自己下了簡單的結論。

  靜靜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一道四公分長的疤。事情發生在她八歲那年﹔相隔多年﹐她還約略記得始末。當天﹐父親的公司被倒了一筆帳﹐小小年紀的她﹐尚不懂察言觀色﹐笑嘻嘻地拿著以鐵片竹簽自製的小飛機﹐在屋裡東奔西竄地試飛。也許無意中擋了路﹐父親不耐煩地伸手一推﹐她重重摔在地上。額頭腫起一個包﹐手臂不偏不倚地被機身零件劃過一道裂口﹐很快血流如注﹐還被送到診所縫了幾針。這道新月形的傷疤伴隨她多年﹐顏色淡了﹐父親陰鬱凶殘的表情卻鮮明如昨。

  她站在穿衣鏡前﹐將毛衣袖子打兩個摺。過大的衣服掛在她單薄的身軀﹐空蕩蕩的﹐顯得不合時宜得可笑﹐就像父親遲來的關切﹐突兀得令人無所適從。

  她脫下毛衣﹐塞進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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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還是在哭﹐很安靜的哭法。無聲的流淚﹐令人心酸。似乎所有的悲傷已壓縮成一塊的巨石﹐堵在洪濤的閘口——流出來的不是淚﹐而是心事的渣滓。

  Mitch弄了條熱毛巾﹐為靜靜擦去滿臉的鼻涕眼淚。他用力搓揉她的手腳﹐直到回復正常體溫。然後﹐又火速煮了碗薑湯﹐撬開她的嘴﹐以調羹一口一口餵。待她的臉頰恢復淡淡的血色﹐他長吁一聲﹐解開她身上的毛毯和雪衣﹐緊緊抱著她﹐像抱一個嬰兒。

  「靜靜﹐妳想家了嗎﹖或者有什麼心事﹖最近妳越來安靜了﹐我很擔心。」

  靜靜的臉埋在他的胸膛﹐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們已經在一起一年多了。表面上﹐妳又恢復了以前活潑可愛的模樣。實際上﹐妳並不快樂﹐我知道。」

  「別瞎猜嘛。」靜靜的聲音從他的襯衫對襟傳了出來﹐悶悶的﹐像加蓋的熱水壺裡冒著氣泡的滾水。

  「我希望妳是因想家而哭泣﹐但是﹐在我的感覺裡﹐與其說妳想家﹐倒不如說﹐呃....妳對某件事——很可能是過去的事﹐耿耿於懷。很多時候﹐雖然妳就在我身邊﹐卻像是掛在樹梢的上弦月一樣又冷又遙遠。靜靜﹐妳一向藏不住心事﹐而且啊﹐妳最近的落寞和一年多前我向妳表白的時候一個模樣。所以我很大膽地下了個結論﹕妳一直忘不了以前那個人﹐那個害得妳要死不活一整年的傢伙。」Mitch順著她的背﹐小心斟酌措辭﹕
  「別害怕﹐我並不是在吃醋。像我這種講求實際的人決不會吃隔夜醋的﹐畢竟妳和他之間已經結束了﹐不是嗎﹖我在乎的只有妳﹐靜靜。你哥一向和我無話不談﹐可是每回我把話題轉到妳身上﹐他就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這讓我對妳的過去更加好奇。」

  靜靜摟緊他的脖子﹐依然惜字如金。

  Mitch暗地裡嘆著氣﹐心念一轉﹕
  「等妳想說的時候再說好了。說出來﹐也許會輕鬆些。」他儘量使自己的聲調輕快﹕
  「寶貝﹐放心﹐我不會逼問妳...」

  靜靜猛一抬頭﹐五官差點兒和Mitch的撞個正著。她睜大眼睛﹐急切地﹑神經質地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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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托著腮﹐坐在書桌前﹐凝視窗外的皚皚白雪。

  昨晚飄起的雪﹐瞬間柔化了黑沉沉的夜空。待一覺睡醒﹐雪已經停了。遠方的樹木和韓國草坪﹐覆蓋了一層清凜的糖衣﹐令人想起前人的詩句「雪霜林際見依稀﹐絳雪紛紛落翠苔」。

  此時﹐太陽已懸掛中天﹐樹梢上倒掛的冰柱在陽光反射下眩目得耀眼。放眼望去﹐這個花園住宅區宛如琉璃世界般的美不勝收。

  今年的雪來得早。十二月中旬﹐美國東岸接受了第一場瑞雪的洗禮﹐爾後幾乎每週造訪一回。聖誕前夕﹐靜靜到Mitch賓州父母家度假十天﹐那裡的雪下得更是起勁﹐往往前日的積雪未融﹐新雪又迫不及待重疊上來。

  好不容易結束了白色假期﹐與Mitch相偕回到住處﹐迎接他們的﹐竟又是另一場大雪。

  從清晨Mitch出門之後﹐靜靜保持同樣的坐姿﹐呆望窗外。

  冬雪是詩人吟梅詠絮的舞台。然而﹐這樣的美﹐無端挑起的情愁﹐並非不具任何危險性。

  記得初雪當天下午﹐Mitch興高采烈打了電話回家﹐喚醒午睡的靜靜﹐要她往窗外看。

  她揉揉惺忪的眼﹐拉開布窗帘﹐一時以為身在夢境。純白的雪﹐像一層薄薄的粉餅﹐為蕭瑟的花園點妝了絕塵的嫵媚。從暖氣大開的室內看出去﹐窗外的冷冽﹐更形虛幻。

  靜靜歡呼了一聲﹐抓起外套﹐興奮地說﹕
  「我想出去散散步。」

  「別出去太久。還有﹐記得帶手套﹑穿厚襪子﹐外頭凍得很。」Mitch笑著說﹕
  「晚上的雪景更美﹐白晃晃的一片﹐簡直像白天一樣。待會兒下班﹐我再帶妳出去一趟﹐順便去八五公路旁新開的中餐館吃晚飯﹐好不好﹖」

  「那....我等你回家再一起出門。我先到陽臺賞雪去。欸﹐你趕快回來嘛...」每回靜靜有所求﹐聲音特別的嗲。

  Mitch手持聽筒﹐眼光攀越辦公桌上成堆的企劃案和工程書﹐最後停駐窗外飄撒的雪花。淺褐色窗玻璃隱約反映他微笑的嘴角。

  其實﹐他頂討厭下雪天。每逢下雪﹐梭巡於大街小巷的剷雪車造成了交通阻塞﹐而馬路上結冰的死角﹐更是令駕駛人一路膽戰心驚。但是﹐他感謝那一場早來的雪。

  靜靜到美國兩星期後﹐新鮮感過去﹐整個人突然變得懶洋洋的﹐除了Mitch為她報名的短期英語班﹐哪裡也不想去﹐每天下了課就待在屋子裡發呆。儘管Mitch總是早早回家陪她﹐鼓勵她一同出去走走、看電影﹐然而﹐她經常推說累。

  那一場雪﹐讓靜靜的心神再度活絡起來。Mitch舒了口氣﹐欣慰地笑了﹕
  「乖老婆﹐我很快就回去。等我。」

  Mitch最愛開口閉口叫她老婆﹐年紀輕輕的﹐倒被他叫得像黃臉婆似的。靜靜笑瞇瞇地收了線﹐披上外套﹐三兩步走向落地門。

  門一開﹐撲鼻而來的冷空氣使她打了個噴嚏。才一會兒功夫﹐地上已積了約兩寸厚的雪﹐陽臺欄杆裹了半圈的白﹐彷彿甜甜圈上的糖霜。樓下傳來孩童的笑聲﹐她探頭一看﹐是幾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堆雪人。人行道上散置了許多書包雜物﹐大約是學校下課了。

  小男孩畢竟缺乏耐性﹐才滾了一顆大雪球﹐就演變成打雪仗。本來還中規中矩地捏製小雪球當武器﹐後來索性捧起雪﹐見人就拋。幾個放學路過的小女孩無故遭殃﹐也加入混仗的陣容。

  靜靜隔岸觀火﹐看得有趣﹐禁不住大笑。笑著笑著﹐鼻子發酸﹐淚一下子湧上來。

  她憶起那一年冬天﹐CC出差日本幾次。每回聽他描述當地的風土民情﹐以及東京街頭的雪景﹐總令她羨慕不已。CC說﹐等她年長幾歲﹐行動較為自由時﹐一定要帶她去日本玩一星期。從此靜靜編織的夢裡﹐多了兩人在異國雪地堆雪人、打雪仗的情景。

  如今﹐她身處夢寐中的雪景﹐CC卻遠在十萬八千里外的家鄉。兩年來﹐靜靜的手上戴著他給的戒指、額頭烙印著他的唇印﹐他的款款深情﹐一直在她的心口暖暖烘焙著﹐不曾降溫。可是﹐他竟然就這樣放她走了....

  靜靜出國以後﹐CC不時寄電子郵件給她。大部份是日記﹐有時是慇切的叮嚀。剛抵達那幾天﹐Mitch請假陪她到處玩﹐興奮加上時差﹐她因而只簡短地回了封信報平安。之後三番兩次想報告近況﹐然而﹐除了每週五個半天的英文課﹐她的生活﹐單純得只剩下Mitch﹕和Mitch打網球﹐他教她單手反拍﹔Mitch帶她到新婚朋友家﹐她愛上客廳牆上的巨幅莫內複製畫作﹔萬聖節當天﹐Mitch送她一隻穿南瓜裝的泰迪熊...。每回她在鍵盤敲了幾段文字﹐再重讀﹐總發現Mitch的出現頻率大得驚人。她知道﹐CC其實捨不得她走。即便臨門一腳﹐以超然的理性拱手割愛﹐並不表示他沒有凡人的嫉妒心。CC選擇了寂寞﹐日復一日﹐在那棟精緻的華廈反芻回憶﹐她又如何能在字裡行間渲染太多幸福的顏色﹖

   CC與她﹐似乎是越來越遙遠了。除了地域上的距離與十三個鐘頭的時差﹐隨著Mitch在她生活中漸次加重的份量﹐總有一天﹐是不是精神上也將分道揚鑣﹖這輩子﹐兩人大概沒有機會共同賞雪了吧﹗甚至﹐連再見面的日子也遙遙無期。

  自從父親鄭重把她託付給Mitch﹐家人對她這個麻煩人物的出國﹐皆表現一副如釋重負的態度。倘若CC曾經開口挽留﹐她一定會厚著臉皮留下來的。事到如今﹐台灣﹐她是回不去了。也許﹐她將終其一生留在美國﹐歲歲年年﹐在回憶裡倒數餘生。

   天色漸漸暗下來﹐在陽臺發獃這些時候﹐冷空氣已貫穿肌膚血脈﹐化為自身的一部份﹐現在反倒不覺得冷。寂寞﹐卻隨著夜色一抹一抹地加深。她知道自己應該是愛著Mitch的﹐雖然她不曾開口說愛。同住的這段期間﹐與他的眼光接觸﹐她有時還會砰然心跳。除了獨裁了點﹐Mitch對她的好﹐簡直無可挑剔。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為什麼她越來越消沉﹑越來越不快樂﹖靜靜頹然坐在木椅上﹐唏唏簌簌哭了。

  Mitch下了班﹐興沖沖回到家﹐以為靜靜會笑容滿面迎上來﹐不料家門一開﹐屋子裡黑沉沉的﹐連燈也沒點。他猜想靜靜八成又在開玩笑了。他逐一打開每間房的大燈﹐呼嘯一聲口哨﹐像在召喚家裡養的寵物﹕
  「狐狸靜﹐妳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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