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托著腮﹐坐在書桌前﹐凝視窗外的皚皚白雪。

  昨晚飄起的雪﹐瞬間柔化了黑沉沉的夜空。待一覺睡醒﹐雪已經停了。遠方的樹木和韓國草坪﹐覆蓋了一層清凜的糖衣﹐令人想起前人的詩句「雪霜林際見依稀﹐絳雪紛紛落翠苔」。

  此時﹐太陽已懸掛中天﹐樹梢上倒掛的冰柱在陽光反射下眩目得耀眼。放眼望去﹐這個花園住宅區宛如琉璃世界般的美不勝收。

  今年的雪來得早。十二月中旬﹐美國東岸接受了第一場瑞雪的洗禮﹐爾後幾乎每週造訪一回。聖誕前夕﹐靜靜到Mitch賓州父母家度假十天﹐那裡的雪下得更是起勁﹐往往前日的積雪未融﹐新雪又迫不及待重疊上來。

  好不容易結束了白色假期﹐與Mitch相偕回到住處﹐迎接他們的﹐竟又是另一場大雪。

  從清晨Mitch出門之後﹐靜靜保持同樣的坐姿﹐呆望窗外。

  冬雪是詩人吟梅詠絮的舞台。然而﹐這樣的美﹐無端挑起的情愁﹐並非不具任何危險性。

  記得初雪當天下午﹐Mitch興高采烈打了電話回家﹐喚醒午睡的靜靜﹐要她往窗外看。

  她揉揉惺忪的眼﹐拉開布窗帘﹐一時以為身在夢境。純白的雪﹐像一層薄薄的粉餅﹐為蕭瑟的花園點妝了絕塵的嫵媚。從暖氣大開的室內看出去﹐窗外的冷冽﹐更形虛幻。

  靜靜歡呼了一聲﹐抓起外套﹐興奮地說﹕
  「我想出去散散步。」

  「別出去太久。還有﹐記得帶手套﹑穿厚襪子﹐外頭凍得很。」Mitch笑著說﹕
  「晚上的雪景更美﹐白晃晃的一片﹐簡直像白天一樣。待會兒下班﹐我再帶妳出去一趟﹐順便去八五公路旁新開的中餐館吃晚飯﹐好不好﹖」

  「那....我等你回家再一起出門。我先到陽臺賞雪去。欸﹐你趕快回來嘛...」每回靜靜有所求﹐聲音特別的嗲。

  Mitch手持聽筒﹐眼光攀越辦公桌上成堆的企劃案和工程書﹐最後停駐窗外飄撒的雪花。淺褐色窗玻璃隱約反映他微笑的嘴角。

  其實﹐他頂討厭下雪天。每逢下雪﹐梭巡於大街小巷的剷雪車造成了交通阻塞﹐而馬路上結冰的死角﹐更是令駕駛人一路膽戰心驚。但是﹐他感謝那一場早來的雪。

  靜靜到美國兩星期後﹐新鮮感過去﹐整個人突然變得懶洋洋的﹐除了Mitch為她報名的短期英語班﹐哪裡也不想去﹐每天下了課就待在屋子裡發呆。儘管Mitch總是早早回家陪她﹐鼓勵她一同出去走走、看電影﹐然而﹐她經常推說累。

  那一場雪﹐讓靜靜的心神再度活絡起來。Mitch舒了口氣﹐欣慰地笑了﹕
  「乖老婆﹐我很快就回去。等我。」

  Mitch最愛開口閉口叫她老婆﹐年紀輕輕的﹐倒被他叫得像黃臉婆似的。靜靜笑瞇瞇地收了線﹐披上外套﹐三兩步走向落地門。

  門一開﹐撲鼻而來的冷空氣使她打了個噴嚏。才一會兒功夫﹐地上已積了約兩寸厚的雪﹐陽臺欄杆裹了半圈的白﹐彷彿甜甜圈上的糖霜。樓下傳來孩童的笑聲﹐她探頭一看﹐是幾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堆雪人。人行道上散置了許多書包雜物﹐大約是學校下課了。

  小男孩畢竟缺乏耐性﹐才滾了一顆大雪球﹐就演變成打雪仗。本來還中規中矩地捏製小雪球當武器﹐後來索性捧起雪﹐見人就拋。幾個放學路過的小女孩無故遭殃﹐也加入混仗的陣容。

  靜靜隔岸觀火﹐看得有趣﹐禁不住大笑。笑著笑著﹐鼻子發酸﹐淚一下子湧上來。

  她憶起那一年冬天﹐CC出差日本幾次。每回聽他描述當地的風土民情﹐以及東京街頭的雪景﹐總令她羨慕不已。CC說﹐等她年長幾歲﹐行動較為自由時﹐一定要帶她去日本玩一星期。從此靜靜編織的夢裡﹐多了兩人在異國雪地堆雪人、打雪仗的情景。

  如今﹐她身處夢寐中的雪景﹐CC卻遠在十萬八千里外的家鄉。兩年來﹐靜靜的手上戴著他給的戒指、額頭烙印著他的唇印﹐他的款款深情﹐一直在她的心口暖暖烘焙著﹐不曾降溫。可是﹐他竟然就這樣放她走了....

  靜靜出國以後﹐CC不時寄電子郵件給她。大部份是日記﹐有時是慇切的叮嚀。剛抵達那幾天﹐Mitch請假陪她到處玩﹐興奮加上時差﹐她因而只簡短地回了封信報平安。之後三番兩次想報告近況﹐然而﹐除了每週五個半天的英文課﹐她的生活﹐單純得只剩下Mitch﹕和Mitch打網球﹐他教她單手反拍﹔Mitch帶她到新婚朋友家﹐她愛上客廳牆上的巨幅莫內複製畫作﹔萬聖節當天﹐Mitch送她一隻穿南瓜裝的泰迪熊...。每回她在鍵盤敲了幾段文字﹐再重讀﹐總發現Mitch的出現頻率大得驚人。她知道﹐CC其實捨不得她走。即便臨門一腳﹐以超然的理性拱手割愛﹐並不表示他沒有凡人的嫉妒心。CC選擇了寂寞﹐日復一日﹐在那棟精緻的華廈反芻回憶﹐她又如何能在字裡行間渲染太多幸福的顏色﹖

   CC與她﹐似乎是越來越遙遠了。除了地域上的距離與十三個鐘頭的時差﹐隨著Mitch在她生活中漸次加重的份量﹐總有一天﹐是不是精神上也將分道揚鑣﹖這輩子﹐兩人大概沒有機會共同賞雪了吧﹗甚至﹐連再見面的日子也遙遙無期。

  自從父親鄭重把她託付給Mitch﹐家人對她這個麻煩人物的出國﹐皆表現一副如釋重負的態度。倘若CC曾經開口挽留﹐她一定會厚著臉皮留下來的。事到如今﹐台灣﹐她是回不去了。也許﹐她將終其一生留在美國﹐歲歲年年﹐在回憶裡倒數餘生。

   天色漸漸暗下來﹐在陽臺發獃這些時候﹐冷空氣已貫穿肌膚血脈﹐化為自身的一部份﹐現在反倒不覺得冷。寂寞﹐卻隨著夜色一抹一抹地加深。她知道自己應該是愛著Mitch的﹐雖然她不曾開口說愛。同住的這段期間﹐與他的眼光接觸﹐她有時還會砰然心跳。除了獨裁了點﹐Mitch對她的好﹐簡直無可挑剔。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為什麼她越來越消沉﹑越來越不快樂﹖靜靜頹然坐在木椅上﹐唏唏簌簌哭了。

  Mitch下了班﹐興沖沖回到家﹐以為靜靜會笑容滿面迎上來﹐不料家門一開﹐屋子裡黑沉沉的﹐連燈也沒點。他猜想靜靜八成又在開玩笑了。他逐一打開每間房的大燈﹐呼嘯一聲口哨﹐像在召喚家裡養的寵物﹕
  「狐狸靜﹐妳在哪裡....」
  
  「妳老公回來嘍﹐快來抱一個...」

  「小狐狸﹐再不現身﹐看我待會兒怎麼處置妳...」

  臥房...沒人﹐書房...沒人﹐廚廁...沒人﹐連衣櫃裡也沒個人影。

  Mitch緊張了﹐抓起鑰匙﹐正要往外衝﹐不經意發現陽臺的門帘開了一個小縫隙。他心下一寬﹐躡足走過去﹐想知道這小妮子躲在月黑風高的陽臺幹嘛。

  隔著玻璃﹐只見外面漆黑一片。他索性打開陽臺大燈﹐一眼就看見伏在木桌上的靜靜。

  靜靜似乎在哭泣﹐身上穿的那件台灣帶來的淺藍色雪衣﹐每兩秒抖一下﹐宛如慢動作起伏的波浪。

  Mitch拉開門﹐坐到靜靜身旁﹐然後整個圈住她。當他把下顎抵在她冰冷的頭髮上﹐才察覺她的手也是冰得嚇人。他連忙扶起她的腦袋﹐強迫她抬頭面向自己。

  顯然靜靜被凍傻了。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抽泣﹐泛紫的嘴唇抖啊抖的﹐想說話﹐卻發不出聲。Mitch急得伸手拉她﹐不料她僵硬得站不起身。他當機立斷將靜靜攔腰抱起﹐踢開玻璃門﹐把她安置在客廳沙發﹐同時抽出臥房裡的毛毯﹐層層圍裹在她的身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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