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流離光影<長篇小說連載>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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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竹服役的那兩年﹐Mitch不再頻繁出入靜靜的家。那時正逢靜靜升高中﹐黃襯衫已然浮現少女初成的曲線。她的眉眼﹐似乎在他一不留神之際悄悄細緻化了。她笑意盈盈﹐舉手投足憑添幾許女性的自覺﹐再見到他﹐竟然臉紅了。Mitch也是突然一怔。

  從側面得知﹐靜靜的異性緣不錯﹔聽說她背著家人﹐結交了一個唸藝專的男朋友。而Mitch和同年次的女友盈真﹐從大二就走在一起﹐感情一直在穩定中發展。盈真的個性溫婉柔順﹐Mitch對現實亦沒有什麼不滿。然而﹐看著蛻變成水蔥兒似的靜靜﹐他心中沒由來的覺得酸楚。靜靜是好友的妹妹﹐一個他看得見﹑摸得著﹐卻沒有立場同她走得更近的妹妹。這是個既定的事實。過去如此﹐他以為﹐未來也不會有所更動。

  退伍後﹐Mitch照原計劃出國依親﹐並在離家不遠的賓州大學研究所進修。寒窗苦讀的日子﹐每當他想到盈真﹐靜靜那張俏皮的臉就惡作劇似的浮上來。有時他憶起靜靜小時候的敗行劣跡﹐忍不住就笑出聲來。

  女友的出國行程因故一延再延。兩人在遠距離的繩子兩端玩著拔河遊戲﹐久了漸顯疲態。到了第二年﹐Mitch準備碩士資格考之前﹐兩人終於正式分手。

  靜靜和他﹐倒是斷斷續續保持聯繫。剛開始還通過信﹐後來改為電子郵件。兩人都忙﹐尤其靜靜上大學以後﹐E-mail也懶得寫﹐通常只在轉寄笑話時將他納入眾多收件人之中而已。

  靜靜的感情世界似乎沒有留白過。每年夏天﹐Mitch回台偶爾在學弟家小住﹐總見她容光煥發地早出晚歸。如今她頭髮養長了些﹐膚色依然白皙似雪﹐猛一看﹐像個美麗的小女巫。夜深人靜﹐她經常握著話筒﹐在房裡輕聲細語﹐有時朝他點頭微笑﹐雙頰是緋紅的。

  Mitch有些悵然﹐也只能告訴自己稍安勿躁。對許多事﹐包括愛情﹐他有一種超然的自信。在他眼裡﹐靜靜就像個貪玩的孩子﹐待她哪天累了倦了﹐會乖乖回到自己的身邊。他偏執地以為﹐靜靜是他的﹐現在不過時機未到﹔她太年輕﹐而他尚未學成業就。

  靜靜大三暑假時﹐Mitch再度回台。當時她和CC分手一年不到﹐成天渾渾噩噩的﹐整個人也瘦了一大圈。靜靜憔悴無依的模樣著實令人心痛。Mitch當機立斷向她表白﹔他希望順理成章地親近她﹑照顧她。

  沒有施加太多壓力﹐也沒有給予更多的考慮空間﹐他只是篤定從容地要她受﹐不要她授。他知道﹐靜靜一直強烈渴望有人愛﹔那個人﹐可以是他﹐也可以是任何人。他確信﹐唯有他﹐才是靜靜感情的依歸。他甚至以為﹐靜靜對自身的了解還不如他所知的透徹。何況﹐他愛了她這麼多年。

  Mitch的篤定不是全然沒有根據。這些年來﹐靜靜一直幾近崇拜地喜歡他。她看他的眼神﹐的確也不太一樣。Mitch是許多人心目中的標竿。他天資聰穎﹐幽默善道﹐陽光男孩的特質讓人第一眼就目眩於他蘊含的熱力與光華。事實上﹐CC還沒出現以前﹐靜靜時常念著Mitch這個人。

  兩人很快走在一起。在靜靜最後一年大學﹐Mitch最後一年研究生生涯﹐遠距離愛情持續了一年多。

  靜靜的心態已是過盡千帆的滄桑。所有愛人的能力﹐似乎在二十歲那年全用盡了。她一向喜歡Mitch。然而﹐喜歡與愛﹐就像海和天。當海天連成一線﹐交界處依然隱約看得見。然而﹐她催眠似地告訴自己﹐既然決定走在一起﹐她必須愛他。

  Mitch珍惜這段姍姍來遲的愛情。他每天上線﹑勤寫信﹑打昂貴的越洋電話﹐盡其所能地把兩人的距離拉到最近。靜靜則像個小女人似的處處依賴著他。聽Mitch說起留學生涯的酸甜苦辣﹐靜靜不由得心馳神往。雖然對陌生的環境有著難以言喻的恐懼﹐她渴望和Mitch生活在一起﹐同時近乎虔誠地確信﹐只要有Mitch在﹐那些幾乎被遺忘的單純的過去﹐會慢慢重回自己的身邊。

  出國當日﹐得知CC手術住院﹐靜靜匆匆趕到醫院探望。眼見CC慘白著臉﹐獨自躺在病床上﹐氾濫的淚水瞬間沖垮了倫理和道義築成的防禦工事。她幾乎忘了和Mitch在太平洋彼岸的約定﹐打算就此離家出走﹐和CC偕老以終﹐無論他那段可笑的婚姻何時劃上句點。

  幾年來﹐CC對靜靜的牽掛始終如一。許多時候﹐他幾乎是放縱地沉緬於過去﹐反芻著兩人相與的點點滴滴。靜靜對出國隱然的排斥以及對未知的恐懼﹐他懂。縱然萬般不捨﹐當幸福再次輕輕扣門﹐CC依然婉拒了。他力勸靜靜把眼光放遠。他知道﹐自己僅僅是靜靜生命中途的一個驛站﹔她還年輕﹐未來可以走得更長更遠。

  靜靜終究出國了。她呼吸著與家鄉迥然不同的自由空氣﹐靈魂卻無法自思念裡解放。她宛如一株亞熱帶草本植物﹐驟然被移植到四季分明的大陸性地域﹐還在努力克服適應不良的問題。幸而在Mitch愛戀的眼神裡﹐她尋獲一向缺乏的自信與尊嚴。她也像是一方小舟﹐穿越過無數的峽谷﹑橫渡了千百個險灘﹐如今在平滑如鏡的湖水中悠然前行﹐緩慢的步調彷彿淡出了歲月的軌跡﹐日子沒有所謂快樂或不快樂。

  今夜﹐萬籟是歸零的岑寂。月亮撩起蒼茫的面紗﹐把寒冬的影子拉得很長。星子仿彿夜的眼睛﹐隨著大地的脈動忽明忽滅﹐點亮了夢境入口。

  她的形魄輕如毫羽﹐意識以光年的速度洄游CC的書房。夢的顏色是半透明的﹐白瓷花瓶裡的玫瑰依然怒放滿室馨香。CC為她拉奏德弗札克的小夜曲﹐她舒適地蜷縮沙發一角﹐雙眼笑成一彎新月。那一年﹐她愛著他。

  室外冰天雪地。室內﹐在Mitch的懷裡﹐靜靜睡得安詳恬然。倘若她是一株亞熱帶植物﹐Mitch的臂膀就是她專屬的暖房。只要依附著Mitch﹐她毋須擔憂適應不良的問題﹐也可以盡情編織未竟的夢。

  夢裡﹐她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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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和Mitch的交情頗有些淵源。她國一那年﹐唸大三的Mitch因社團活動與哥哥成為好友。Mitch不時在下課後到家裡走動﹐與靜靜全家相處甚歡。

  Mitch的父母早年移民國外﹐他和弟弟因學業和兵役留在台灣。靜靜的母親心疼他三餐不定﹐便時常留他吃晚飯。從靜靜國一到高二那幾年﹐Mitch甚至在她家吃過兩次年夜飯。

  Mitch心思細膩﹐從第一次見到靜靜﹐就察覺這個么女在家中的微妙處境。

  靜靜時常遭受父母的責罰。父母從不顧及她的顏面﹐即使家中有客﹐稍有悖逆﹐也是抄起家法便打。憑良心說﹐靜靜確實比一般人調皮﹐小腦袋不知成天在想些什麼﹐好像全世界所有的小壞小惡﹐例如逃學﹑作弊﹑偷錢﹐她都有興趣參一腳。挨打時﹐她老是一副可憐兮兮﹑悔意十足的模樣﹐即使如此﹐她的悲傷也從不拖泥帶水。打過罵過﹐眼淚擦乾﹐她又像個沒事人一樣咧嘴而笑。

  有幾次靜靜課後補習﹐錯過了晚餐﹐她的家人自顧自吃飯﹐誰也沒想到預先撥留一份菜餚給發育中的么女。待她揹著大書包回家﹐就著餐桌上倒成一盤的剩菜吃得津津有味﹐讓Mitch看了頗感不平﹐又不好說些什麼。

  靜靜不算漂亮﹔她的五官並無懾人之處。然而﹐她的美﹐盡皆綻放在一顰一笑的瞬息。當她一笑﹐雙眼宛如暗夜陡然點亮的星子那樣閃爍著﹐俏皮的唇線微彎﹐露出一排小小而整齊的貝齒。那樣的笑容令人聯想到清晨初綻的玫瑰﹐香氣雖淡﹐卻也襲人。

  不知從何開始﹐Mitch每到靜靜的家﹐會習慣性地朝她的房裡張望﹐直到見著她甜甜的笑臉﹐懸浮的心方能平定下來。

  靜靜喜歡忠孝東路一家麵包店現烤的牛奶味極重的餅乾﹐Mitch有時會順道帶一包﹐擱在她的書桌上。家人從不給靜靜零用錢﹐可她偏偏是個饞鬼。她收到餅乾時滿臉的歡愉和感激﹐讓Mitch覺得物超所值。

  古訓講求的「笑莫露齒﹐坐莫露膝」在靜靜身上完全起不了作用。小時候﹐她老愛翹著一隻腳坐著。別人規規矩矩地一直線走﹐她卻是一蹦一跳﹐活像小熊維尼裡頑皮的跳跳虎。雖然小名喚作靜靜﹐她一點兒也不靜。即使安份地坐著寫功課﹐也時聞她哼著歌的清嫩嗓音飄出房門。

  記得有一年春節剛過﹐靜靜趴在桌上哭得很傷心。原來﹐次日學校就要開學了﹐而她的寒假作業才剛開始動手。她本打算到同學家抄現成的交差﹐不料出門時被母親逮個正著。除了被禁足在家﹐母親規定她得在午夜前趕完作業。

  靜靜的眼淚大珠小珠般地滾落﹐數學習作本的封面迅速被浸濕了一半。

  「我一定會被我爸打死。」她抽噎地說。脆脆的童音仿彿被熱淚泡軟了似的﹐聽起來特別嗲。令人想起蒸籠裡冒著香氣﹑又甜又黏的糖年糕﹕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是當年媽媽下班路過永康公園時撿到的棄嬰。所以爸爸不喜歡我﹐媽媽也後悔收留了我。我要離家出走﹐尋找親生父母。嗚...﹐天地這麼大﹐何處沒有我容身之處...」靜靜特愛胡思亂想﹐經常陷溺於戲劇化的悲情而無法自拔。

  眼見這樣的光景﹐Mitch二話不說﹐把練習本抓起﹐捲成滾筒狀﹐即溜進學弟的房裡埋頭苦幹。他模仿靜靜圓圓小小的孩童式筆跡﹐寫得滿頭大汗。數理本是他的拿手﹐但在短短幾個鐘頭之內須完成幾百道數學題﹐他不由得緊張了。那天靜靜的哥哥原本租了幾部Steven King的系列恐怖片﹐邀他來家裡一起看﹐結果兩人影片也沒看成。Mitch拆開習作本﹐硬分了幾頁讓學弟陪著傷腦筋。兩人還為是不是該讓靜靜受點兒教訓起了小小的爭執。

  從靜靜的十二歲到十七歲﹐Mitch就這樣似遠似近地睇視著她的喜怒哀樂﹐有時忍不住伸手扶她一下﹐或輕輕推她一把。靜靜的心思也不全然像她的言行舉止那般粗枝大葉﹔Mitch的友善與關懷﹐她銘感於心。除了一向與她交好的哥哥﹐Mitch成了她最信任的人。雖然她從沒對任何人提起過﹐即便是Mitch。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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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她剛滿十九﹐他四十不到。

  在小舅舅的生日聚會﹐她認識了年齡長她一倍的CC。

  第一次見面﹐靜靜即被他略帶滄桑的優雅氣質吸引住了﹐而靜靜的慧黠與純真﹐在CC的眼裡﹐形成一股清新而無法抗拒的魅力。雖然年齡相差二十歲﹐兩人之間﹐卻絲毫沒有時間的鴻溝。除了興趣與品味相近﹐從對方的一言一行﹐他們看見另一個自己。

  剛開始﹐兩人頻繁接觸﹐什麼都談﹐就是不談愛。然而﹐愛情的張力足以打破一切既成的定律﹐就像彗星撞地球﹐兩個不該相愛的人﹐即便各自圍裹一層理智的胞衣﹐感情卻早已不由自主地破繭而出﹐投身塵緣的牽絆。

  CC的婚姻生活千瘡百孔﹐夫妻倆的家世背景相當﹐習性卻截然不同。CC兢兢業業地接管家族事業﹐妻子則驕奢成性﹐四處胡亂投資﹐甚至日夜顛倒﹐沉迷賭桌。妻子攜子赴美陪讀以後,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關係才稍稍和緩。

  靜靜自小缺乏家人的關愛。母親早年的一場感情出軌﹐曾引起父親對靜靜身世的強烈質疑。也許是為了喚起家人的注意﹐孩提時代﹐她在外惹過不少麻煩。除了生不逢時﹐嚴苛的家教﹑頻繁的體罰﹐亦是造成她與家庭長期疏離的導因。

  和CC繾綣交融的一年﹐是靜靜一生之中最美的回憶。過去﹐她不曾那樣被愛過﹐也不曾那樣愛過人。

  從CC那裡﹐靜靜得到一份她完整的愛。CC以父執輩的方式寵著她﹐關心她的學業與健康狀況﹔CC也像個良師益友﹐耐心點亮她人格中晦澀迷茫的一面﹐並不時灌輸她無為與達觀的思維。CC具備一切令人痴執迷戀的條件﹐他博學﹑幽默﹐言談之中﹐時見藝術家濃濃的感性色彩。

  在CC那間朝北的大書房﹐靜靜與他共度許多美麗的晨昏。

  兩人經常依偎著讀一本書。遇到疑難之處﹐CC總會耐心解釋。村上的作品屢次提到「華麗的蓋次比」(The Great Gatsby)這本經典作品﹐靜靜對它頗為好奇。CC書架上有原文的﹐為配合她的英文程度﹐他買了中譯本讓她對照著看。

  CC熱愛古典樂。靜靜喜歡躺在他的腿上﹐閉著眼﹐聆聽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或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系列﹐同時以不成熟的見解﹐與他評析古典樂派和浪漫主義的的風格屬性。有時興致一來﹐CC邀她一同飆歌。一首曲子﹐靜靜先彈奏鋼琴版本﹐CC再以小提琴獨奏﹐或者乾脆兩人合奏。未事先暖身過的合奏往往七零八落﹐他們大聲笑著﹐挑剔對方的毛病﹐卻又忍不住讚美對方。

  靜靜曾經把人的本質比喻為玻璃。認識CC以後﹐她相信自己已從不起眼的玻璃﹐焠煉成珍貴亮眼的琉璃。CC不斷給予靜靜的鼓勵﹐就是成就她轉型琉璃的主要元素。

  靜靜的外型不若哥哥姐姐搶眼﹐在校成績亦不如他們優秀。CC明白她的心結﹐便時常說些寓言故事﹐試圖重整她的自信。讓她印象最深的是莊子內篇「人間世」裡關於明哲保身的論說﹕有棵櫟樹﹐人們認為無用﹐不加以砍伐﹐該樹因此得以頤養天年。CC告訴她﹐是非善惡﹐在世間沒有絕對的標準。山木自寇﹑膏火自煎﹐也許人們自以為的無用之處才是用處。

  諸如此類深具哲理的比喻﹐成為CC留給她最珍貴的文化資產。她牢記在心﹐日後遇到挫折時﹐也能再三反芻其旨意﹐慢慢能以不同的角度看待一件事。

  對CC而言﹐靜靜是他步入中年危機時不期然的驚喜。分崩離析的婚姻是多年來的痛。他的熱情在密室裡沉睡著﹐直到靜靜透過緊閉的窗﹐對他展開一臉燦笑。朦朧的意識雖然試圖告誡其必然的危險性﹐整個人卻著了魔似的尾隨前進﹐穿越到一個他從不曾預期的桃源美景。

  然而﹐東窗事發以後﹐兩人活生生被拆散了。

  靜靜被父親打得遍體鱗傷﹐在家中的處境更形艱難。她的生活﹐從天堂直墜更深層的煉獄。過去﹐CC不僅僅是情人﹐也是她的天。如今﹐天崩了﹑地也裂了﹐失去CC﹐靜靜不知何以為繼。

  她在自殺邊緣遊走一些時日﹐隨後在自棄中沉淪了將近一年。被CC當成寶貝呵護過﹐她已然走不回從前一個人孤獨的世界。與家人正式決裂以後﹐她在不同男子的臂彎裡追尋CC的影子﹐同時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

  那段日子﹐靜靜就像個被幽禁高塔的公主﹐她放下長髮﹐等待王子攀援而上﹐引領她逃離苦難。然而﹐CC終究沒有來。

  來人是Mitch。他張開雙臂﹐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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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沒料到他會把畫給扔了。Mitch這樣做似乎對她不夠尊重﹔她想說他兩句﹐又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於是她咬緊下唇﹐把幾乎衝出口的指責嚥了下去。

  Mitch再次把靜靜拉到懷裡﹐雙手緊緊圈住她﹐吻著她的蒼白的臉﹐嘴鼻之間﹐聲息大粗。靜靜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酒氣﹐她頭一偏﹐皺著眉說﹕
  『臭死了﹐滿嘴的酒味。快把茶喝了。』

  『All right, 妳先去洗澡。早點兒睡。』Mitch放開了靜靜﹐曖昧地加上一句﹕
  『我等妳。』

  靜靜斜睨他一眼﹐走向浴室。她火速卸妝﹐洗澡刷牙﹐再披上浴袍﹐拎著乳液進臥房﹐同時揚聲呼喚Mitch洗澡。被窩裡散發著一股寒氣﹐靜靜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冰冷的被單觸碰著裸露的手腳﹐好像冰塊威士忌的酒杯貼著臉的感覺﹐使她不由得蜷曲著身體﹐朝外側躺。

  Mitch洗過澡﹐哼著歌走進來﹐隨著他的腳步﹐室內飄著一股吹乾頭髮之後的暖香。靜靜閉眼佯睡﹔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而她正試圖阻止它的發生。Mitch一向熱情如火﹐喝了酒之後更甚於平常。靜靜喜歡他的熱情﹐卻不喜歡喝酒過量喉頭殘留的酒氣﹔即使刷過牙﹐漱過口﹐那種未揮發的酒精味還是令人倒胃口的。

  在黑暗中﹐靜靜感覺Mitch拉開棉被躺在身邊﹐然後她的背部被他溫暖的胸膛貼緊著。Mitch的手在她的手臂上來回輕撫﹐沿著肩膀﹐慢慢滑行到她的胸口﹐然而靜靜的側睡和微屈的手臂很巧妙地掩蓋了大半的胸部﹐任Mitch如何努力﹐他的指尖始終無法滑過乳溝的外緣。靜靜調勻鼻息﹐不理會他的撩撥﹐很入戲地扮演熟睡。Mitch似乎心有未甘﹐他的大手往下劃過了她的腰線﹐陡然轉了個彎﹐覆蓋在她的兩腿之間。靜靜的雙腿夾緊著連身的長睡袍﹐Mitch的手甚至無從撩起它。Mitch遲疑了幾秒﹐終於停止了動作﹔他仍舊貼著她的背﹐但已經不帶任何色情意味﹔又過了好一陣子﹐靜靜聽到他的均勻吐納﹐才確定他已經熟睡。
  
  被抱著入睡的感覺真好﹐她想。靜靜一直為手腳冰冷所苦﹐Mitch每天臨睡前必定摟著她﹐讓她把冰冰涼涼的腳貼著他的溫暖多毛的小腿肚入睡。就像現在﹐她一點也不冷了﹐因為Mitch的身體像一個熱呼呼的暖爐﹐將她整個人圈在強烈的磁場裡。

  靜靜費力地換了一個睡姿﹐讓四肢更加放鬆。她看看腕錶上的夜光﹐才一點多。她一向習慣晚睡的﹐在台灣的時候﹐半夜一點鐘正是她一天的黃金時間﹐但是來美國的這段期間﹐被Mitch調教了早睡的習慣﹐雖然她次日不見得會早起。

  明天並不需早起﹐但是這時候也該睡了。靜靜知道Mitch選擇下午班機用心良苦。靜靜有賴床的惡習﹐要她早起簡直就像要了她的命一樣﹐然而為了成全她的貪睡﹐明天到達目的地之時已經傍晚﹐表示一天就這樣沒了...。靜靜閉起眼睛﹐強迫自己停止胡思亂想﹔她真的想睡了﹐但是躺了半天﹐神智卻越來越清楚﹐似乎有什麼間歇性地刺痛著她的心﹐好比一隻小螞蟻藏匿在胸腔﹐每個幾秒鐘就啃噬一口那樣的折磨人。

  是那兩道濃眉﹗CC的眉﹑Joseph的眉﹐在她緊閉的眼帘內輪流切換﹐偶爾也出現Mitch的濃眉﹐雖然他的是另一種不同的風貌。漸漸的﹐Mitch和Joseph的臉被蓋過去了﹐只剩下CC的臉﹐在邈邈混沌中﹐透著和煦的光芒。他眼角的幾道魅惑的魚尾紋﹐仿彿柔韌的網﹐把她的意識無聲無息地收納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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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會結束時已接近十一點。靜靜和男友捧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小心翼翼跨過人行道旁的積雪和薄冰﹐往停車場中心走去。雪已經停了﹐但天氣真是冷啊!靜靜身著過膝的長大衣﹐露出的一截裹著絲襪的小腿已經凍得失去知覺﹐鼻孔呼出的白霧似乎是這樣寒峭的夜空下唯一的暖意。Mitch整晚喝了太多混雜的酒﹐雙頰紅撲撲的﹐顯然呈微醺狀態﹐於是靜靜自告奮勇由她開車﹐雖然她還是新手。

  好不容易到了家﹐一進門﹐Mitch往沙發上一靠﹐長吁一口氣。靜靜俐落地為他泡了茶﹐端到小矮桌上﹐又遞給他一條熱毛巾﹐嬌嗔地說﹕
  『豬頭﹐以後敢貪杯﹐當心我不理你。』

  Mitch開心地笑了。在公司裡﹐他的強勢眾所週知﹐因為專業領域涉獵得廣﹐很多案子﹐連上司也特別借重他的意見。然而在靜靜面前﹐他卻甘心聽命於她﹐甚至有求全討好之嫌。當靜靜嬌滴滴罵起人時﹐表示她心情還不壞﹐他的心情也會因此跟著好起來。

  Mitch把靜靜拉向自己﹐靜靜順勢坐在他的的腿上﹐像一個小女孩對父親撒嬌的姿態。她的手指頭頑皮地在Mitch的鼻樑上滑動。Mitch的五官裡最好看的是鼻子﹐高挺而端方﹔靜靜最喜歡把指尖從他的兩眼之間像溜滑梯一樣﹐沿著鼻骨一溜而下鼻翼﹐再回到山根一次次地重複著一樣的動作。Mitch認為這個習慣不太衛生﹐因為他的鼻子常常出油﹐但他不否認靜靜無意識地搔癢他的鼻子時﹐那種傻氣的模樣很呆很可愛。

        Mitch環抱她的腰﹐定定看著她﹐說﹕
  『靜靜﹐今天晚上好玩嗎﹖』Mitch知道答案會是肯定的。他已經很久沒看到自己的女友如此活潑多話了。

  『嗯。』靜靜轉移了目標﹐現在她的手背正輕輕摩擦著他的下巴。Mitch的下巴算是豐厚型的﹐手背滑過去時感覺有點兒粗糙。想必早上才刮乾淨的鬍子﹐一天下來又雨後春筍地冒出頭來了。靜靜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笑著說﹕
  『你的同事好友善喔﹐送你那麼多禮物﹐連我第一次和他們見面也跟著沾光。』她指的是她收到的三份陌生人的禮物。

  『因為我們家靜靜長得很可愛呀。』Mitch順順她後腦杓的濃密的髮﹐像長輩一樣慈祥地笑著。他並沒有告訴靜靜﹐元旦過後﹐公司將有一波針對基層的裁員。Mitch在公司的資歷雖淺﹐卻是掌管這次裁員的生殺大權的主管之一。而那些送禮的人﹐除了少數幾個是真心的﹐其他都是平日混得很兇的裁員計劃首當其衝的人選。他不想讓靜靜太早知道這些職場上的爾虞我詐﹐只希望替她多保留幾年的單純和天真。

   『我的可愛是天成的﹐不需要禮物的肯定。』靜靜微仰下巴﹐翹起嘴﹐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神色。

  『不害臊喲﹐好想知道妳的臉皮是什麼材質做的。』Mitch捏捏靜靜的鼻子﹐看著她笑彎了的雙眼﹐突然說﹕
  『靜靜﹐不要去唸書了。嫁給我﹐好不好﹖』他的語調很輕快﹐眼神卻是嚴肅的。

  『我是個醜小鴨﹐不會煮菜﹐脾氣不好﹐又愛哭﹐你娶了我會後悔的。』靜靜小聲地回答。她的指尖無聊地拉扯Mitch的嘴角﹐先向上拉成個大大的笑臉﹐再往下扯成個傷心的臉。她發覺Mitch的嘴在五官的比例上有點兒太大﹐不過稍大的嘴安置在他的臉上並不顯得誇張﹐反而增添了陽剛的氣息。靜靜突發奇想地為Mitch生為男人而高興﹔如果Mitch是女生﹐一支唇膏大概用不了幾天就報銷了。

  Mitch把靜靜那雙不安份的手從自己的嘴角扯下來﹐要不然他簡直無法開口說話﹕
  『在我的眼裡妳是最可愛的。妳不會煮菜﹐我煮﹐或者吃外賣。願意對我發脾氣﹐表示和我的關係不同﹐我不會介意的﹐而且﹐我真的希望能一直和妳在一起。』

  『我不想那麼早被拴起來...』靜靜一時語塞﹐她不知道Mitch今晚在發什麼神經。

  『我知道以妳的年紀談結婚是早了一點﹐不過每次看到妳和男生有說有笑﹐我就有點些吃味。』Mitch溫和地說。

  『你說過﹐希望我多接觸不同的朋友﹐擴展更廣的眼界。』靜靜梳理Mitch的長長的眉毛﹐心不在焉地回答。

  『朋友分成益友和損友。例如今天晚上那個Joseph為人不錯﹐工作能力也強﹐可是私生活並不太...呃﹐檢點。』Mitch看著靜靜唇膏未褪的嘴﹐心一橫﹐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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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正猶豫著該如何回答﹐先前和Joseph談笑的兩個較年輕的華裔男生忽然走過來﹐其中一個嘰哩呱啦嘲諷Joseph一番﹐說他四處找女生搭訕的惡習不改﹐另一個則先對靜靜自報上名﹐然後笑嘻嘻地對說﹕
  『I know you are Mitch’s girl friend! A couple of your pictures are in his office.』

  這兩人很明顯的是美國土生土長的ABC﹐英語說得字正腔圓。他們以對年齡相近的異性那種饒富興味的眼神看著靜靜﹐詢問她來美國即將要唸的學校與科系。兩人一高一矮﹐高個子肥肥壯壯﹐矮個子瘦瘦小小。靜靜的心情變得很好﹐因為他們讓她聯想起卡通裡的湯姆和傑利(Tom & Jerry)﹐她開始覺得這個宴會還不算太糟糕。

        當三個男生和靜靜以中英文夾雜聊得起勁時﹐男友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他笑吟吟地在揶揄聲中正式為他們介紹了靜靜﹐隨後拉著靜靜滿場跑﹐把她介紹給上司和其他同事們。靜靜保持一貫的笑容﹐接受老外誇張而空洞的讚美﹐很快的﹐她發揮九官鳥的潛能﹐也模仿這樣的誇張方式讚美初次見面的人。大家對這個剛從台灣來的女孩印象好極了﹐靜靜看見男友好幾次對她得意地眨眨眼。

  晚餐是由附近的Buffet restaurant承包的豪華自助餐。Mitch的部門因東方人不少﹐再加上主辦者是台灣來的老饕﹐所以中國菜和壽司佔了一席之地。靜靜和Mitch一樣識貨﹐他們在盤子裡堆滿了生魚片﹑生蠔和蟹腳之類的海鮮。才剛坐定﹐Joseph也端著盤子往這裡過來﹐一屁股坐在靜靜旁邊。他看了兩人盤子裡的菜﹐忽然詭異地笑著說﹕
  『你們淨挑一些吃了會乒乓叫的東西﹐打算晚上大戰三百會合啊﹖』

  Mitch指著Joseph一樣滿盤的海鮮﹐不甘示弱地說﹕
  『總比你補老半天只為了侍候自己的三根手指強。』

  靜靜刷一下紅了臉﹐覺得Joseph這人講話太隨便﹐男友的回答更是不堪。她假裝毫不在意地嘲笑Joseph﹕
  『就怕龍蝦也無法彌補先天失調。』

  『我是天賦異秉﹐不吃不喝﹐照常普渡眾生。上次...』

  『喂﹐有女士在座﹐不要太忘形了。』Mitch打斷了Joseph的話﹐又頑皮地說﹕
  『Joe﹐你再不吃﹐不用說三百會合﹐我看恐怕連三秒鐘都成問題。』

  『逆砍砍﹐逆砍砍...』Joseph打著北方人的口音﹐笑嘻嘻地對靜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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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因靜靜的淚光而手足無措﹐顯然他從沒有和這樣愛哭的女孩交手的經驗。他誇張地合掌哀求著﹕
  『對不起﹐我這人講話一向是這樣子。小女生﹐拜託你千萬不要哭出來啊。Mitch是我的旁系上司﹐惹火了他﹐我會死得很難看。剛才我只是在開玩笑。』

  他的雙眉微蹙﹐那兩道熟悉的眉型和兩眉之間擠出的皺紋又是另一個似曾相識的印記。靜靜開始覺得這個人很可愛﹔那般苦苦哀求的沒出息的德行和他正經的長相很不協調。她忍不住噗哧笑出聲﹐這一笑﹐原來飽含在雙眼裡的淚就滾了下來。

  『我的天﹐妳幾歲啦﹖又哭又笑的。Mitch果然有戀童癖。』男人交叉雙臂﹐忍著笑意﹐斜眼睨著靜靜。

  『胡說,我...』

  『妳是躲在女人身體裡的一個孩子。』他粗魯地打斷靜靜的話。

        靜靜忽然意識到他色瞇瞇地盯著自己的胸口﹐連忙把禮服上的絲絨小外套裹緊。為了這個宴會﹐Mitch帶她走遍附近的mall﹐在一堆為老外設計的開前胸露後背的禮服中東挑西選﹐才選中這套petite size的墨綠色絲絨小禮服。那是一件細肩帶的貼身洋裝﹐附上同色同質料的超短外套。圓弧剪裁的外套並沒有釦子﹐只有一朵墨綠的絲玫瑰裝飾在左側。Mitch是不可能讓她穿細肩帶衣服的﹐更何況它的胸口挖得有點兒低。會選擇它﹐是因為附帶的短外套多少具有遮蔽的功能﹔那時候時間緊迫﹐他們找不著任何比這件更適合靜靜的禮服。靜靜臨出門的時候忘了用別針把對襟扣住﹐沒想到真有人留神了外套裡頭的春光。這個流裡流氣的傢伙特有的濃眉和白髮實在侮辱了靜靜懸念多時的另一個他。

  想到這裡﹐靜靜對眼前的男人產生一股厭惡。她正打算起身四處晃晃﹐男人又開口了﹕
  『其實﹐Mitch的權責範圍管不到我頭上﹐呵呵﹐雖然他是出名的心狠手辣。』

  她轉過頭看著他﹐滿眼是好奇的詢問。

  『他是典型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同期和他進這個部門有三人﹐只有Mitch對上頭的敷衍功夫最好﹐所以半年內馬上晉昇為executive manager,而和Mitch一同進來的Tim跟他意見不合﹐Mitch高昇之後﹐Tim就被我們部門的大老闆遠調養老組去。』男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笑嘻嘻地說著。

  『不許你這麼說他。』靜靜真的生氣了﹐她從不知道男人也這樣喜歡搬弄是非﹕
  『Mitch當初進公司應徵的就是executive manager。雖然他有doctor’s degree﹐但是沒有實務經驗﹐所以必須在基層訓練一段時間。Mitch本來就是個相當討人喜歡的人﹐而且他的專業能力也夠。你不知道詳情就不要隨便譭謗別人。還有﹐剛才是我看走了眼。你一點也不像我說的那個人﹐光是愛胡說八道這一點就不像。』

  『唉呀呀﹐真是妻以夫貴啊。小女生別生氣了﹐詳情我都知道的。故意這麼醜化他﹐是為了試試看妳對Mitch的忠貞程度﹐誰叫妳剛才以一副夢幻少女的表情痴痴盯著我。』他湊過來﹐壓低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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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中旬。美國東岸。一個薄雪紛飛之夜。

  靜靜的手裡捧著酒杯﹐寂寞地端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她環顧四週陌生的事物﹐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泰然自若。

  辦公大樓頂樓的三個會議室全部打通﹐從這一邊望過去﹐在三面窗牆七彩小燈的干擾下﹐已難以辨識盡頭的紛紛人影誰是誰。講臺前有一棵大得誇張的聖誕樹﹔將近一層樓高的樹上除了跑碼小燈之外﹐簡單大方以粉銀線球和金黃紋寬緞帶壁壘分明點飾著。鋪著綠色桌巾的幾張長條桌上錯落安置了一株株以金銀色錫箔包裹花盆的聖誕紅﹐美得落套﹐然而紅綠相間所散發的喜感令人無法忽視它們的存在。衣香鬢影談笑的嗡嗡聲與室內播放的聖誕歌曲和諧共存著。聖誕音樂為人聲填補了過節的喜氣﹔而人聲為聖誕音樂注入了活力。但是活力並不屬於靜靜﹐至少這樣的宴會﹐讓她只想逃回家讀書聽音樂去。

  來美國一個多月了﹐她知道﹐她永遠也不會喜歡這個歷史文化不夠份量的國家。會出國讀書﹐是因為男友Mitch的安排和家人的贊助。她順著四週人的意﹐大四的時候考了託福和GRE。男友積極地為她申請學校﹐甚至還親自跑學校幾趟﹐促使審核提早定案。靜靜在夏天畢業之後﹐才在家中待了幾個月的清閒日子﹐就被催促著提早出國。

  靜靜不耐煩地換了一個坐姿﹔她不知道還要一個人在這裡等多久。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在男友的半強迫半哀求之下﹐今晚她來到他工作的機構參加聖誕宴會。然而男友一到會場﹐還來不及介紹她給同事們﹐就被上司遠遠召喚去接待另一家公司來的貴賓。現在﹐她一個人坐在熱鬧的宴會廳﹐如同外星人入侵一般﹐盯著與她不同世界的人事物。在歡樂的場合﹐像靜靜這樣落單的東方女子﹐自然引來一些好奇的目光。她焦急地在人群裡搜索男友的身影﹐希望他快一點過來陪她。

  一陣尖銳的爆笑聲從點心檯那裡傳過來﹐靜靜看見幾個黑頭髮黃皮膚的東方人以流利的英語快速交談著。那些人和她的男友Mitch的氣質類似﹐一樣的西裝筆挺﹐談吐具有此地華裔白領典型的積極與自信。靜靜的眼神不經意地掠過那一張張臉孔﹐忽然像一記悶棍打在頭頂一般﹐她怔怔地盯著其中一個人臉上的濃眉﹐那兩道在夢裡屢屢糾纏著她﹐在現實裡卻遙不可及的似曾相識的眉。

  兩年來﹐靜靜在夜裡重複作著同一個夢﹐一個絕望的夢。夢境裡﹐靜靜哭喊著森林深處的男子﹐那個曾經讓靜靜情願為他眾叛親離﹐最後卻不得不分開的情人CC。在迷霧環繞中﹐CC的五官變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兩道濃眉像穿心利刃﹐在夢裡刺得她的心好疼。今晚﹐眼前的陌生男子那兩道久違了的眉毛是鮮活的﹑動態的﹐它們隨著表情的起伏時而上揚時而微皺。因為距離不算遠﹐靜靜可以清楚看見那個約莫三十歲男子剪得很有型的黑髮上攙雜了少許的銀絲﹐黑與白的比例和她深愛的CC幾乎是相等的。然而當她往下細看他的五官時﹐愈看就愈失望了。他的雙眼像女孩子一樣圓圓亮亮的﹐他的鼻子不夠挺﹐臉不是瘦長形而是略方﹐他的身高不夠高...。總之﹐他﹐並不是”他“。即使如此﹐靜靜仍舊痴痴地看著那個人。她好奇在這樣面善的外表下包裝的是怎麼樣的一個靈魂。

  那位男子意識到靜靜忘情的目光﹐他撇開眾人快步走過來﹐大刺刺地往靜靜的身旁一坐﹐笑吟吟地以標準國語對她說﹕
  『Mitch的女朋友﹐妳好。』

  靜靜愣了一下﹐盯著那兩道濃眉﹐遲疑地說﹕
  『你怎麼知道我是Mitch的女朋友﹖』

  『Mitch的辦公室裡擺了好幾張妳的照片。部門裡有一半的人知道妳暑假剛畢業﹐目前和Mitch同居﹐等著一月份到另一州上春季班。』他捉狎地補上一句﹕
  『妳不像是會被Mitch喜歡的那一類型。妳看起來太幼齒。』

  靜靜沒有留神他的玩笑﹐她凝視著他茂盛的黑髮中零星錯落的白髮﹐心裡嘆著氣。原來﹐連聲音也不像。

  『最近台灣來的女孩都是這樣目不斜視地看著男人的嗎﹖』他把臉湊過來﹐嘲諷地笑著。

  『不是﹐』這回她聽見了﹐她急忙搖頭﹐沒頭沒腦地解釋﹕
  『你跟一個人很像。』

  『很有可能。我爸年輕的時候很風流﹐也許我有不少兄弟姐妹流落在外也說不定。』他眨眨眼﹐無關痛癢似地開著玩笑。

  『其實也沒那麼像啦﹐只是五官的特性讓人從遠處看時產生錯覺﹐現在近看就不像了﹐可是還是算有點兒像...』靜靜愈解釋愈離譜﹐她已經搞不清自己想說什麼了。

  『哦﹖老套了。妳都是用這一招瞞著Mitch在背地裡偷吃嗎﹖』

  靜靜的眼裡慢慢浮上一層淚光。她並不在意這個人對她的看法如何﹐她難過的是﹐他的談吐和她的預期差距太大。她本以為﹐這樣得天獨厚的長相﹐應該配上一副低沉的嗓音和一顆優美的詩心﹐就像那個不斷在她的心裡翻騰復活的情人一般。靜靜習慣性地拿CC和所有男人比較﹐再一次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期待禮物的孩子﹐打開之後卻發現空無一物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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