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靜靜相識多年﹐對於她的敗行劣跡雖已瞭若指掌﹐但朝夕相處了這些日子﹐一次又一次親眼目睹她幾近邪惡的頑皮手法﹐還是令Mitch衝擊不小。然而﹐這些衝擊﹐都比不上當他發現靜靜是個網路騙子時的震撼。

     靜靜一向晚睡。來到美國以後﹐為配合Mitch的作息時間﹐不得不跟著調整作息。由於夜貓子的積習已久﹐往往Mitch熟睡了﹐靜靜還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於是﹐她經常半夜偷偷起床上網。

     有一次﹐Mitch晚間多喝了幾杯。睡到下半夜﹐欲起床解手﹐發現靜靜不在床上。

     一陣模糊的重搖滾樂﹐從門外翩然飄了進來。隔著厚重的門版﹐蠕動的雜音宛如被布袋套頭輪毆者的哀號。他豎耳良久﹐才聽出那是齊柏林飛船(Led Zeppelin)的經典歌曲「黑狗」(Black Dog)。

     Mitch輕輕推開房門﹐發現黑暗的客廳被燈光挖開一條狹長的隧道﹐光源來自書房。

     透過半開的門﹐Mitch看見靜靜歪歪斜斜坐在電腦桌前的背影。她戴著一頂棗紅色呢帽﹐流裡流氣地弓起一隻腳打字。桌上是颱風積水消退後的狼藉﹐堆滿了零嘴﹑汽水罐﹐以及泡麵空碗。齊柏林飛船的音樂自然是從這裡發出來的。除了樂聲﹐偶爾還夾雜著靜靜吃吃的笑聲。

     Mitch瞇起眼﹐伸長脖子﹐欲一窺電腦螢幕上的玄機﹐不料那道該死的門經他的肩頭一碰﹐發出拔高的咿呀聲。靜靜聞聲轉過頭來﹐見門外的Mitch那張惺忪睡臉﹐驚駭地把嘴張成O型﹐表情就像考試作弊被逮著的小孩一般的慌張。

     Mitch壓抑滿腦子的狐疑﹐推門而入﹐笑著說﹕
     「好啊﹐半夜一個人玩....」他瞄了一眼螢幕即看出端倪。那是台灣某網站的聊天室﹔靜靜正在線上與人聊天。

     「剛才肚子有一滴滴餓﹐起床找東西吃...」靜靜站了起來﹐以上身擋住電腦螢幕﹐同時伸手探至主機開關﹐打算來個毀屍滅跡。儘管她反應夠快﹐Mitch卻比她還要快。他像隻敏捷的豹子﹐迅速捉住靜靜的手﹐然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再把她挾持到自己腿上的寶座。

     靜靜受困於他的雙臂﹐整個人動彈不得﹐惱羞成怒道﹕  
     「你欺負我﹐不尊重我的隱私權﹐我要告訴我哥哥...」

     「寶貝﹐別氣嘛。我只是聞聲而來﹐好奇妳半夜一個人在幹嘛。誰叫妳一見到我﹐表情心虛得像賊。」

     Mitch關掉音響﹐本想順手關機以示清白﹐然而﹐眼睛隨意梭巡過螢幕上的對話即呆住了。天啊﹐這傢伙在網上與人調情﹗

     主視窗外另開了兩個小視窗﹐顯然是聊得對味之後另闢一角的悄悄話。靜靜的夥伴們顯然等得不耐煩了﹐頻頻送出小丸子線條的表情符號。Mitch從一行行肉麻得令人糾心的文字中﹐抓到不少他對靜靜說過的情話﹐甚至還有他那段經典告白詞「我愛你所有的一切﹐愛你沒有的一切﹔愛你說的每一句話﹐愛你從未說出口的每一句話....」

     靜靜眼看紙包不住火﹐乾脆坦蕩蕩地全招了﹕她半夜睡不著覺﹐無聊之餘﹐女扮男裝﹐在聊天室吟詩作對﹐企圖以才子之姿勾引美眉﹐幾天下來已頗有嶄獲。

     這時﹐左邊視窗的「雅雅」送出幾行哀怨的話﹕
     「惡霸﹐你總是行蹤飄忽不定。唉﹗」
     「我在日以繼夜的等待裡白了頭﹐如今又在你無盡的沉默中紅了眼...」

     Mitch的喉頭發出「咕嚕」一聲﹐長串的話語像擱淺的船一樣凝滯不動——原來﹐他因驚嚇過度失聲了。他急急把視窗裡的對話往上拉﹐這才看見自己大學時代的綽號「惡霸」成了靜靜在聊天室的暱稱。

     靜靜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小手在鍵盤上兀自忙碌個不停﹕
     「如果我是飄忽不定的雲﹐妳必然是溫婉堅毅的大地。」
     「流金爍石的長夏﹑橙黃橘綠的深秋﹐我以不變的姿態﹐且近且遠﹐捍衛著妳的領空。」
   
     信手打出的詩句顯然令「雅雅」心情大好﹐她又送來一句﹕
     「親愛的﹐你剛才在幹嘛﹖怎麼讓我等那麼久﹖」

     「寶貝﹐再等我一下喔。我在查旅行社網站﹐看看能不能在淡季時回台灣看妳。」

     「呃...」Mitch大口大口呼吸﹐語言能力依然沒有恢復。

     她回過頭來對他擠擠眼﹐打開一個新視窗﹐顯示「惡霸」的個人資料﹕
     暱稱﹕惡霸 (叫我Mitch也行)
     性別﹕男 (泥做的濁物﹐特愛親近水靈靈的女性)
     年齡﹕30
     學歷﹕碩士以上 (新出爐的電機博士。燒ㄟ﹑燒ㄟ)
     職業﹕高科技類的部門經理 (手下有二十幾個老外得看我的臉色過日子。好爽喔~~)
     居住地﹕美國東岸某個連外星人也不燕登陸的荒涼小鎮
     婚姻狀況﹕被女友拋棄﹐孤枕難眠...

     看到這裡﹐Mitch一口氣提不上來﹐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他咳嗽半天﹐終於悠悠開口﹕
     「靜靜﹐妳冒用﹑扭曲我的個人資料就算了﹐怎麼可以欺騙他人的感情﹖妳的行為簡直是缺德...」

     「你兇什麼兇啊﹖只有智商停留在三歲的人﹐才會在網路上句句當真啦﹗」靜靜先發制人﹐理不直﹑氣不壯﹐音量倒是很大。

     「小姐﹐我怎敢兇妳啊﹖」靜靜自以為是的態度令Mitch的分貝跟著提高﹕
     「妳為何不檢討自己的行為﹖設想一下﹐如果妳是那個雅雅﹐發現被騙後做何感想﹖」

     「網路世界本來就是虛虛實實的啊。」靜靜掙脫他的雙臂﹐寒著臉站起來。「就知道你和我爸媽是同一掛的。你只會在表面上故作開通﹐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食古不化...」   

     靜靜的無理取鬧﹐在Mitch眼裡是所向無敵的魅力。然而﹐她這般不分青紅皂白地亂扣帽子﹐實在令人火大。他霍然站起﹐指著她說﹕
     「拜託妳講講理﹐還有﹐別動不動扯到妳爸媽﹐好像妳生平遭受了多少不白之冤...」
   
     「你也知道我受了許多不白之冤喔﹖說有多愛我都是假的啦﹐要不然怎麼捨得對我兇﹖明天我回台灣去﹐省得看人臉色過日子。嗚...」

     每回她祭出愛情的大旗﹐Mitch立刻心軟。他伸手拉她﹐不料撲了個空。她像火箭炮似的衝進臥房﹐「砰」的一聲關起門﹐然後驚天動地大哭起來。

     他忘了自己是如何軟硬兼施哄她開門的﹐只記得兩人隔門喊話﹐你一句我一句﹐折騰到天亮。第二天﹐他撐著乾澀的眼皮﹐黑著兩個眼圈上班。

     想到這裡﹐Mitch揉揉眼睛﹐突然覺得累了。他按摩發痠的脖子﹐慢慢抽出靜靜枕靠著的右臂﹐坐了起來。靜靜發出兩聲輕微的囈語﹐又沉沉睡去。他想為自己煮杯咖啡﹐卻怔怔地看著她的睡臉出神。

     靜靜異於常人的思考邏輯與道德觀﹐的確有把人逼瘋的本事。即使自認為EQ相當高的Mitch﹐亦時常被惹得臉紅脖子粗。然而﹐只要他語氣稍顯不耐﹐靜靜便擺出一副孤苦伶仃的可憐相。有時﹐Mitch忍不住以為﹐靜靜是不是在變相勒索﹑凌遲著他﹐而她手中握有的把柄﹐就是愛情。

     在這方面﹐靜靜無疑是自私的。Mitch的深情任她予取予求﹐她的靈魂卻令人一直捉摸不定。他並不知道靜靜是否愛著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靜靜需要他。

     每天下班回家﹐靜靜便像隻寂寞的小無尾熊﹐迎上前來摟得死緊。夜裡﹐靜靜總要倚著他的臂彎方能安然入睡。她時常做惡夢。那些夢﹐通常與童年的回憶有關——不是被關在黑黑的儲藏室﹐就是被父親用皮鞭抽打。好幾次﹐她哭著醒來﹐恐懼得全身發抖﹐Mitch為她擦乾滿頭滿臉的汗﹐來回摩挲她的背﹐耐心哄她入睡。

     夜已經深了。天亮以後﹐靜靜就要離開此地﹐獨自面臨全新的生活。當她傷心時﹐再沒有他的溫暖臂膀隨侍在側﹔得意時﹐他亦無法在第一時間﹐像縱容一個孩子似的揉揉她的髮﹑拍拍她的肩。靜靜一向要人疼要人愛﹐好不容易短暫聚首﹐還沒能好好疼她愛她﹐她卻又要離開了。

     Mitch嘆一口氣﹐握住靜靜露出棉被的手。今晚的月光流淌著皎潔的幸福顏色﹐宛若來自天庭的長河﹐在靜靜小巧的五官蕩漾一層天使的淡彩。他突然很想喚醒靜靜﹐告訴她﹐再也不願讓她走。然而﹐他知道﹐縱使萬般不捨﹐還是得暫時放手了。

  Mitch凝視窗外的一輪明月﹐他默默祈禱﹐希望靜靜不要做惡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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