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適應能力出人意料的強。經過短暫的過渡期﹐便很快投入新的生活。在美國崇尚自由開放的學風之下﹐她如魚得水﹐衝勁十足﹐言談之間﹐亦逐漸脫胎換骨﹐不似初來乍到時的青澀。

     她的第一項成就感來自語文。

     美國學校對外籍學生的英語能力﹐表面上是泱泱大國的包容﹐實則是惟我獨尊的質疑。許多大學﹐動輒要求外籍新生選修英語﹐藉以變相斂財。據說﹐靜靜學校的外籍學生﹐最低消費是六個學分﹐也就是兩門英語課。幸運的是﹐註冊當天﹐靜靜突然開竅了似的﹐與指導教授對答如流﹐兩人相談甚歡。圈選課表時﹐她笑瞇瞇地拿出托福與GRE成績單﹐還未開口討價還價﹐教授已經大筆一揮﹐把英語一項免除了。

     這項破天荒的記錄在學校外籍學生的圈子裡很快的傳出來。有人主動上前結識﹐也有不少好事者以羨慕或嫉妒的眼光在背後指指點點。Mitch聽到消息﹐摟緊了她﹐驕傲地說﹕
     「小狐貍果然是最棒的﹗」

     靜靜笑容滿面﹐語氣是罕見的謙虛﹕
     「因為我有最棒的英文老師啊﹗」她指的是CC和Mitch。

     至於居住方面﹐靜靜的遠房阿姨﹐老早為她清空一個四坪的小套房。阿姨全家在當地僑居多年﹐如今處於空巢期(empty nest)——兒女皆在外地求學上班﹐家中只剩夫妻兩人﹐靜靜的到來﹐自然受到熱誠的歡迎。

     阿姨與姨丈皆為上班族﹐本來說好三餐由靜靜自行解決﹐然而﹐每逢阿姨抽空下廚﹐總會為她留下極為豐富的一份。知道靜靜愛吃餅乾﹐週末阿姨上超市﹐若有什麼新產品﹐也會順便帶給她。

     靜靜凡事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在台灣時﹐被家人冠上頑劣的罪名即自暴自棄﹐如今受到重視﹐也知力求表現以不辱所望。

     靜靜嘴甜﹐況且﹐在家人的臉色下過活多年﹐自然懂得察言觀色。聽說阿姨喜歡讀中文報﹐下課時若得空﹐靜靜會到附近的中國餐館買份世界日報﹐回家擱在飯桌上。她也時常在課餘時討好地幫忙家務。雖然拖地像寫大字﹐洗碗也洗得潦潦草草﹐但由於手法笨拙﹐長輩們反而感受到她良善的誠意。靜靜與阿姨全家就在這樣和樂的互動下建立良好的關係。

     靜靜愛極了她的小套房﹐尤其那間藍色系裝璜的浴室。與阿姨同逛社區的車庫拍賣(Garage Sale)時﹐她興沖沖地抱了幾個精緻的人造花盆栽和複製的雷諾瓦油畫回家﹐把小小的浴室佈置得具有個人特色。每一件拍賣品﹐成交價不過兩三美元之譜。她還買了一個便宜的CD木架﹐調整格式後﹐便成了一個靈巧的書架﹔一些寶貝書被陳列在浴室裡﹐平日門戶大開﹐倒也不怕潮。

     阿姨家的車庫閑置了一部五年舊的豐田轎車。靜靜初到美國時﹐Mitch帶她試開﹐兩人對車況頗為滿意﹐於是交涉後以低價過戶給靜靜。

     住處離學校不過二十分鐘車程﹐對開車的新手﹐卻是個相當的挑戰。靜靜喜歡在非顛鋒時間開車上路﹐在稀疏的車陣裡毫無壓力地行駛。漸漸的﹐她體會到開車的樂趣﹐收音機扭開﹐一路哼哼唱唱﹐也自得其樂。

     由於轉系﹐第一學期修的四門課﹐倒有三門是大學部的補修。美國學生的數理程度普遍不算高﹐因此﹐那些線性代數﹑離散數學之類教科書上淺顯易懂的說明﹐以及初高中生水準的作業題﹐對斯巴達教育下成長的靜靜可說是游刃有餘。

     唯一的問題只剩下英文聽力了。雖然豁免了英語學分﹐靜靜依然面對了一個殘酷的事實﹕無論在英語方面下過多少功夫﹐外籍學生的聽力必定比不上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老美習慣把整句話像串珠子一樣﹐字尾字首連成一氣。剛開始幾天﹐靜靜被作業系統老師的南方口音整得七葷八素﹐一堂課下來﹐聽得筋疲力盡﹐卻心得全無﹐只得靠課後自修﹐以及黑板上有限的筆記追趕進度。Mitch還送她一個口袋型的小錄音機﹐讓她錄下講解﹐課後反覆溫習﹐於是﹐南方口音聽起來不再像蠻夷鴃舌﹐聽力問題﹐就像熱熨斗下的一件佈滿皺褶的衣服﹐很快服貼了。

     每個星期六早晨﹐Mitch開著那部嶄亮的Acura﹐馬不停蹄駛向靜靜居住的城市﹐抵達時通常接近中午了。靜靜一早便穿戴整齊﹐坐在靠窗的書桌前寫作業﹐每每聽見外頭任何風吹草動﹐即神經兮兮地探頭張望。通常Mitch才駛入住家車道﹐靜靜已經衝下樓﹐隔著草坪﹐對他盈盈而笑。她總是出來得匆忙﹐藍圍巾在脖子敷衍地纏裹一圈﹐雪衣的鈕釦也從沒有記得扣上。

     車上暖氣照例開得很強。靜靜的雪衣尚未脫下﹐已像隻小麻雀似的吱吱喳喳﹐一會兒敘述學校販賣機如何吃人銅板﹐一會兒又說起數學考題如何如何簡單。Mitch專心聽著﹐不時摸摸她的頭﹐以溺愛的口吻說﹕「我們家靜靜真了不起呢。」其實﹐那些瑣事﹐Mitch多半在電話上聽她提過了﹐但是他更愛看她口述時靈動多變的表情﹐搭配著清晰稚氣的聲音——也許是餅乾吃多了﹐她連講話聲音也是清清脆脆的。

     住在海外﹐尤其偏遠小鎮的華人﹐平日最大的享受莫過於吃一頓像樣的中餐。靜靜的開車技術並不純熟﹐除了上學﹑購物﹐亦很少往陌生地方跑。週末一到﹐Mitch會帶她上一些離家較遠﹐口味較道地的餐館﹐藉以慰勞兩人一週的辛勞。

     中餐館的紅漆門柱﹑彫欄玉砌﹐以及嵌在牆上的泥金龍鳳與字畫﹐活脫是外國人眼裡的中國縮影。在那裡﹐一切古典得夢幻。桌上的檯布是雪白的﹐白瓷盤裡的魚蝦在柔和的燈光下又活了回來。人們輕聲細語著﹐連空氣中的絲竹管弦亦顯得若有似無。靜靜喝著高腳杯裡的礦泉水﹐看著Mitch微笑時露出的一口整齊的白牙﹐常錯覺兩人是古畫裡出走的金童玉女。

     Mitch和靜靜一樣愛逛書店。只要靜靜功課不忙﹐午飯後﹐兩人多半到書店閒晃﹐順便在附近採購雜物。有時候阿姨做了一桌好菜﹐Mitch便和靜靜一道回去吃晚飯。

     Mitch會賺錢﹐也懂得享受。他不知哪來的時間把無趣的小鎮方圓一百哩摸得那麼熟﹐星期六晚上總是能東繞西拐的找到新奇有趣的去處。戲院﹑大型舞廳﹑保齡球館都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偶爾也有Mitch當地的朋友相約打牌。他們玩得很瘋很盡興﹐直到下半夜﹐才回到Mitch下榻的旅館休息。靜靜不方便帶Mitch回住處過夜﹐因此週末外宿﹐已成為阿姨默許的慣例。

     靜靜對愛情有一種痴愚的執念。她以為﹐對CC完全鬆手之前﹐和任何人說愛﹐是對當年一往情深的褻瀆。這樣的想法﹐有時令她心裡突生罪惡感——既然不曾明確道出自己的感情﹐又如何能和Mitch走到今天這一步﹖當然﹐她也並非絕口不提愛字。Mitch很懂得討女人的歡心﹐時常帶給她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束﹐或是在大老遠的點心鋪買了剛出爐的巧克力餅﹐飛車送到她的住處。靜靜接過透著暖香的紙袋﹐會樂得摟緊他的脖子﹐獻上一個香甜的吻﹐對他附耳說﹕「愛死你了啦﹗」雖然她知道﹐Mitch要的只是不多不少的正好三個字。

     週末的良夜﹐靜靜像蜜糖一樣的甜﹑像深釀的紅酒般的令人不飲自醉﹔在Mitch的懷裡﹐她任他擺布﹐任他吮吸。Mitch也有惡作劇的時候。當兩人在床上繾綣忘我之際﹐他會突然間停止衝刺﹐撐起上身﹐俯視著呼吸急促的她﹐半要脅﹑半懇求地問﹕「靜靜﹐妳愛我嗎﹖我要妳說愛我...」她滿臉春情﹐意猶未盡地勾著他的腰﹐不假思索道﹕「寶貝﹐我當然愛你。」他樂了﹐低頭吻她﹐旋即更賣力馳騁﹐好讓她心甘情願臣服於胯下。然而﹐完事後問她同一個問題﹐她卻冷靜得像冰箱裡的急凍海鮮﹐考慮片刻﹐才含笑答覆道﹕
  「我應該是愛你的呀﹐豬頭。」

     不同版本的回答方式讓Mitch相當受挫。理智告訴自己﹐從眼神﹑從笑容﹐以及兩人的相處模式﹐靜靜對他的感情顯而易見。但是﹐他的自尊心對那遲遲未聞的三個字依然無法釋懷。相對的﹐自尊心亦不容許他苦苦逼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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