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在哭﹐很安靜的哭法。無聲的流淚﹐令人心酸。似乎所有的悲傷已壓縮成一塊的巨石﹐堵在洪濤的閘口——流出來的不是淚﹐而是心事的渣滓。

  Mitch弄了條熱毛巾﹐為靜靜擦去滿臉的鼻涕眼淚。他用力搓揉她的手腳﹐直到回復正常體溫。然後﹐又火速煮了碗薑湯﹐撬開她的嘴﹐以調羹一口一口餵。待她的臉頰恢復淡淡的血色﹐他長吁一聲﹐解開她身上的毛毯和雪衣﹐緊緊抱著她﹐像抱一個嬰兒。

  「靜靜﹐妳想家了嗎﹖或者有什麼心事﹖最近妳越來安靜了﹐我很擔心。」

  靜靜的臉埋在他的胸膛﹐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們已經在一起一年多了。表面上﹐妳又恢復了以前活潑可愛的模樣。實際上﹐妳並不快樂﹐我知道。」

  「別瞎猜嘛。」靜靜的聲音從他的襯衫對襟傳了出來﹐悶悶的﹐像加蓋的熱水壺裡冒著氣泡的滾水。

  「我希望妳是因想家而哭泣﹐但是﹐在我的感覺裡﹐與其說妳想家﹐倒不如說﹐呃....妳對某件事——很可能是過去的事﹐耿耿於懷。很多時候﹐雖然妳就在我身邊﹐卻像是掛在樹梢的上弦月一樣又冷又遙遠。靜靜﹐妳一向藏不住心事﹐而且啊﹐妳最近的落寞和一年多前我向妳表白的時候一個模樣。所以我很大膽地下了個結論﹕妳一直忘不了以前那個人﹐那個害得妳要死不活一整年的傢伙。」Mitch順著她的背﹐小心斟酌措辭﹕
  「別害怕﹐我並不是在吃醋。像我這種講求實際的人決不會吃隔夜醋的﹐畢竟妳和他之間已經結束了﹐不是嗎﹖我在乎的只有妳﹐靜靜。你哥一向和我無話不談﹐可是每回我把話題轉到妳身上﹐他就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這讓我對妳的過去更加好奇。」

  靜靜摟緊他的脖子﹐依然惜字如金。

  Mitch暗地裡嘆著氣﹐心念一轉﹕
  「等妳想說的時候再說好了。說出來﹐也許會輕鬆些。」他儘量使自己的聲調輕快﹕
  「寶貝﹐放心﹐我不會逼問妳...」

  靜靜猛一抬頭﹐五官差點兒和Mitch的撞個正著。她睜大眼睛﹐急切地﹑神經質地追問﹕
  「你會一直一直愛我﹐對不對﹖就算我變老變醜﹐你的眼裡也只有我一個﹐對不對﹖當全世界遺棄我的時候﹐你還是會保護我﹐把我捧在手心裡﹐對不對﹖」

  「傻瓜﹐妳明知道...」

  「可是﹐我好怕好怕...萬一哪天你不要我了﹐這個世界上﹐我就成了孤怜怜一個人...」靜靜打斷他的話﹐嘴一噘﹐眼淚又冒上來。出國以來﹐只要Mitch不在身旁﹐她便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對感情﹑對未來﹐就越來越往牛角尖鑽。即便當初CC不離不棄的信誓﹐也似乎因遠距離而模糊了。她知道不該對人性的良善提出質疑﹐但是她無法停止害怕。

  靜靜無助的神情令Mitch幾乎跟著掉淚。他無言抱著她﹐心中湧起一波波的自責。他以為﹐自己付出的深情足以讓靜靜心領神會﹐不料﹐到頭來他還是做得不夠。

  「乖﹐別擔心。」他花了幾秒鐘把嘴角拉成上揚的弧形﹐拍拍她的臉頰﹕
  「我保證會像隻紅頭大蒼蠅﹐成天與妳如影隨形﹐不管妳願不願意...」

  「甜言蜜語誰都會說。鬼才信﹗」Mitch的紅頭蒼蠅比喻噁心至極。靜靜不屑地撇撇嘴﹐眼睛卻笑開了。

  「要『做』也行﹐不過得先填飽肚子才有力氣...」Mitch抓出她話裡的漏洞﹐藉機貧嘴一番。緊繃的神經突然放鬆﹐肚子跟著咕嚕了一聲。

  「欸﹐快七點了﹐我的小狐貍。再不出門﹐餐館就要關門了。」

  靜靜慢慢站直﹐心不甘情不願地穿上雪衣﹐突然一轉身﹐一屁股坐到Mitch的腿上﹐柔柔地說﹕  
  「我要抱抱﹐像剛才那樣﹐一直抱到停車場。」

  「大姐﹐雪結了冰﹐外面路很滑﹐一不小心...」Mitch哀求道。

  「這樣才能體會如履薄冰的愛情啊!如果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以後我該如何取信於你呢﹖」

  靜靜缺乏安全感﹐老是突冒鬼主意﹐藉以測試Mitch的忠貞。Mitch笑嘻嘻的也不拆穿她﹐一彎身﹐毫不費力地將她抱起﹐下樓﹐跨越停車場側邊的幾窪剛成形的薄冰﹐一路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是的﹐從那天起﹐兩人之間的關係亦演變為小心翼翼。天知道﹐她多麼痛恨這四個字﹗

  也許﹐那次靜靜歇斯底裡的哭泣﹐讓Mitch洞悉她的寂寞﹐正視她的無依。他比過去更加留心呵護她﹐事事順著她的意。靜靜這一方則變得謹言慎行。當Mitch在身旁時﹐她得時時提醒自己把遊離的靈魂拉回來﹐以免他多心。她真的在乎Mitch﹐也有誠意好好經營這段感情。然而﹐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兩人許多不相容的生活習性日漸暴露。

  Mitch是個天生的領導者﹐對人生﹑對金錢﹐規劃成竹在胸。相對於CC優渥的成長環境﹐Mitch的活力與衝勁自成另一種魅力。

  他不僅聰明﹐而且精明。加入職場不過半年﹐工作表現即備受同行矚目﹐年薪更是連跳兩級。每個月他固定抽出一部份薪水炒作股票以及投資共同基金﹐以期早日買一棟理想中的房子。由於理財方法得當﹐購屋的目標指日可待﹐他甚至還計劃買下第二棟房子出租﹐以租金收入貼補房屋貸款。

  如果說﹐CC是個充滿驚喜的百寶箱﹐Mitch就是個令人折服的精密的計算機。比起CC的隨性與知性﹐Mitch的生活態度是趨於理性的。他的書桌井然有序﹐各項物件總是固定歸位﹐連購物的單據﹐信用卡帳單﹐亦按著日期清楚歸檔。

  靜靜一向散漫成性。CC的屋子﹐雖也整齊乾淨﹐物件的擺設卻有無限的想像空間。有時候﹐CC書讀一半﹐隨手往桌上擱﹐靜靜撈起書﹐看內容有趣﹐便繼續往下讀﹐往往就忘了放回原處。CC找不著書﹐也忘了自己原先擱哪兒﹐於是從書架上另取一本書﹐如此的週而復始。

  在CC的家﹐她自在適意﹔在Mitch這裡﹐她仿彿是個紀律破壞者。

  Mitch為她添購了一個原木材質的小小梳妝檯﹐讓她對著鏡子擠眉弄眼﹐並放置女人家的用品﹐然而﹐那個梳妝檯卻形同虛設。

  美國氣候乾燥﹐冬天來臨﹐室內暖氣一開﹐膚質容易變得乾燥。靜靜習慣拎著一瓶乳液﹐走到哪兒擦到哪兒﹐乳液瓶子也就跟著四處亂跑。靜靜在冬天特別貪睡。她像一隻冬眠的小貓﹐時常看著電視﹐就睏倦起來。她喜歡在沙發上放置一條毛毯﹐以備瞌睡時方便抓來蓋在身上。

  Mitch的屋子本來整齊得像IKEA的樣品屋﹐自從靜靜住了進來﹐清冷的屋子裡憑添陰柔的人性化。小茶几上有她的髮夾梳子乳液瓶﹑沙發上攤著她的毛毯與抱枕﹑飯桌旁擺著她的胖嘟嘟的泰迪熊﹑電腦桌上時見她吃剩的半袋餅乾...。每天晚上﹐Mitch趁她洗澡時﹐把東西逐一歸位——他這樣做並無惡意﹔他喜歡一切物事井然有序﹐但這卻傷了靜靜的心。她以為﹐按照Mitch的說法﹐她也算是這棟公寓的半個主人﹔她理應有權在原先的方正格局揉入自己的品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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