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以後﹐靜靜又開始回覆CC的來信。

  在Mitch身邊的那段日子﹐她極少寫信給CC﹐即使回信﹐下筆也變得有所保留。搬離Mitch的公寓以後﹐心中的枷鎖似乎稍稍解開了。至少﹐她自以為回復自由之身﹐又可以藉著交換日記和CC暢然談心。靜靜並不確定這樣的藕斷絲連是不是隱含危機﹐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依然離不開對方。

  暌違了三個月之久﹐CC從未間斷他隔天一封的e-mail。他似乎不在意靜靜回信與否﹐只是像記日記一般﹐把讀過的好書﹐以及生活中值得一提的事簡短報告。

  他舉出莊子內篇人間世的句子「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告誡靜靜在國外與人和諧相處﹐勿鋒芒太露﹐但也可不過於遷就他人﹐以免自身受到不良影響。CC還說﹐每次讀了蘇軾的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以及柳永哀怨的曲玉管「隴首雲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就會自然想到她。那幾闕詞﹐除了內文嵌入靜靜的小名﹐意境更是引人瑕思。

  靜靜在信中提到翻字典費時費力﹐CC很快寄來一個包裹﹐裡頭除了一部精巧好用的電子辭典﹐還有許多靜靜喜歡﹐卻沒能帶出國的東西﹕張愛玲小說﹑費加洛婚禮的歌劇CD﹑深藍條紋毛衣﹑幾雙鮮艷保暖的羊毛襪﹐以及靜靜慣用的日製文具用品組。令人驚喜的是﹐包裹裡還塞了一隻胖嘟嘟的的泰迪熊。CC自然知道﹐許多東西﹐美國也買得到。然而﹐他樂於為這些瑣事忙碌﹔他希望這番用心能稍微減輕靜靜的鄉愁。

  Joseph料想得沒錯。開學後﹐靜靜沉浮不定的心情在忙碌中安適了一些。然而﹐幾乎就在同時﹐她的日夜成為涇渭分明的兩個極端。

  白天﹐她精神抖擻地穿梭於教室﹑機房與圖書館。論人緣﹐她的朋友涵蓋了各個族群﹔論用功﹐沒有人比她更積極進取。其實﹐課堂上的東西並不真的那麼有趣。她只想為自己爭一口氣﹐也為了在Mitch面前證實自己並非扶不起的阿斗。何況﹐家人不惜砸下重金栽培她出國讀書﹐萬一讀不出個名堂﹐又讓他們添加了一個冷語訕笑的理由。於是﹐努力讀書﹐成了靜靜現今唯一的目標。因為生活有了重心﹐她的眉宇之間煥發著自信與期許﹐即便一身樸素的裝扮亦無法掩蓋其風華。

  可是﹐一到黃昏﹐衝勁便像古屋牆上層層剝落的漆﹐隨著暮色加深﹐慢慢暴露出千瘡百孔的內在。當Mitch在身邊﹐或者四週有人出沒時﹐她的症狀不算明顯﹐頂多沉默了些。每天深夜﹐是她最難熬的區間。她打開音響﹐扭開大燈﹐務必讓小小的房間像白天一樣嶄亮通明。

  很多時候﹐她寂寞得想哭﹐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寂寞﹐是可以理解的﹐童年以來﹐寂寞已是她如影隨形的資產了。至於恐懼﹐也許是由寂寞所衍生的。事實上﹐她搞不清自己具體在怕些什麼﹔許多與黑夜有關的事物都令她精神緊張﹕漆黑的樓梯間﹑鬧鐘的滴答聲﹑黃昏時明暗交織的光影﹐還有潮汐般定時侵擾睡眠的惡夢。她渴望有人聆聽她的細訴——即便是無意義的絮語也行﹐然後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幾次深夜的電話上﹐靜靜向Mitch訴說自身的恐懼。當Mitch憂心地追問細節﹐她卻像被套問過去情史般的支吾其詞﹐只能避重就輕地回答﹐累了。Mitch的工作壓力大﹐充足的睡眠是他白天應戰的基本配備﹔靜靜不忍將自身的憂鬱加諸於他的肩頭。

  她經常在燈火通明的房裡忙到三更半夜。想熄燈睡覺﹐卻無法克服臨睡前的恐懼。往往﹐她幾乎就要拿起話筒﹐直撥CC的辦公室﹐但一想到昂貴的電話費﹐又頹然作罷。

  Joseph倒是經常晚睡。他喜歡午夜後動不動打電話給她。不同於CC的溫柔和Mitch的深情﹐Joseph說話直截了當﹐有時稍嫌流裡流氣。每每電話一接起來﹐他劈口就說﹕
  「靜靜寶貝兒﹐想我嗎﹖」

  「欸﹐不許亂叫。我是Mitch的寶貝﹐不是你的啦。」靜靜的回答總是缺乏幽默感﹐然而﹐她感激Joseph的來電。長長而寂寞的夜﹐有人出聲探問﹐就像荒漠中的甘泉那樣的可貴。

  靜靜向Joseph傾訴最近對黑夜的恐懼(Nyctophobia)。他一改平日吊兒郎當的態度﹐對這件事格外重視。

  「以前有過類似的症狀嗎﹖」他問。

  「沒有。可是我常常作惡夢﹐已經好多年了﹐很討厭耶。」

  「好多年了﹖什麼時候開始的事﹖」Joseph的口氣很嚴肅。

  「大概國一國二那段期間吧﹐每隔一陣就有類似的夢。出國以後﹐尤其最近﹐變得比較頻繁。」

  「什麼樣的夢﹖」

  「被家人關在黑漆漆的儲藏室啊﹔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聲音都啞了﹐卻沒人理我...呃﹐還有﹐被老爸修理的夢。那個夢更可怕唷﹐皮鞭抽在身上的痛覺非常真實﹐有時候還會痛醒呢。」靜靜打了一個寒顫﹐繼續說道﹕
  「那些都是小時候不愉快的記憶。可是我始終搞不懂耶﹐我會突然那麼害怕黑夜﹐是因為最近接連不斷的惡夢嗎﹖還是說﹐因為其他心理因素﹐導致怕黑﹑以及這陣子的惡夢連連﹖」

  「雞生蛋﹐蛋生雞。妳越往裡頭鑽﹐就陷溺得越深。」Joseph頗覺不以為然。「妳差不多該睡了吧﹖現在熄燈﹐乖乖爬上床去!」

(待續)


廢話交代﹕
1)再重述一次﹕由於小邪正處於緊鑼密鼓的治療階段﹐再加上爸爸的BUSINESS需要人手幫忙﹐流離光影的上傳速度會很慢很慢。對不起
2)流離光影第五~六章的內容﹐對某些朋友們來說大概比較無趣。請大家忍耐唷
第七章以後﹐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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