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在公寓大門前,靖平迫不及待地打開車門,跨出一步,老陳轉過頭來,臉上的寒霜厚重得刮得下一臉盆,「這幾年來,我是怎麼對待妳的,相信再遲鈍的人也心知肚明。靖平,妳﹐到底有沒有良心﹖」

突來的控訴好似詰屈聱牙的方言,靖平踏在濕漉漉的初融雪堆中,還沒反應過來,老陳已使力關上車門,甩尾而去。

朔雪是冷的,冬雨是冰的,寂寥的異國深夜,靖平佇立於人煙絕跡的街頭,一股澈骨的寒意自腳底緩緩竄起,比雪還要冷,比雨還要冰。

平心而論,老陳待她好嗎﹖

沒錯,他提供嶄亮的華屋,將她從暗無天日的地下室拯救出來;他給她豐厚的金錢,使她免於貧困免於憂懼。但是,在溫和親切的面具背後,老陳一直有意無意地以高姿態支使著她,彷彿她是他名下的資產,無權擁有個人的空間。有時她參加同學聚會,稍稍耽誤了回家用餐的時間,就得小心承接他的嚴峻臉色。好幾次,他興致一來,臨時決定留下來過夜,也不管她當天身體是否方便﹑次日有沒有考試。他的決定就是律法,完全沒有她置喙的餘地。

幾年下來,老陳最初的泰然情懷早已磨蝕殆盡,她既無法許他一個未來,又何況害他越陷越深﹖

連著十天,老陳不曾露面,大約真的動怒了。靖平已經開始找房子,只等他開口,便自行求去。近兩年由於獎學金補助,老陳給的錢,有一半以上存了下來。對於僅剩的半年大學,以及計劃中的兩年研究所,她有恃無恐。雖然存款有限,她相信,咬咬牙必能順利撐過,何況以她的學業表現,繼續拿獎學金的機會不算小。

正當靖平放棄等待,打算另覓居處時,老陳突然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她面前。幾天不見,他剪了個頗有個性的年輕髮型,頭髮整個染黑了,彷彿在墨汁裡打滾過,黑得有點突兀。厚墩墩的雪衣一脫,不是他一貫的襯衫西褲,取而代之是阿曼尼的鮮紅高領毛衣,以及直筒牛仔褲。

老陳彎下腰,將地板上散落的空紙箱塞進壁櫥,轉過身,突然一把抱住她﹐「對不起,我臨時有事,去了趟香港,沒來得及告訴妳。」見靖平神色木然,連忙掏出一疊鈔票,塞進她口袋

靖平輕輕掙脫他的臂彎,順一下喉嚨,期期艾艾地開口:「我…我想搬…」

「靖平,我真想妳。」他靠過來吻她,又笑吟吟地遞過來一個巨型紙袋,裡面是一盒昂貴的法國松露巧克力,和一件當季的Celine羊毛長外套,淺灰色,她最愛的顏色。「別生氣了,我保證,以後不再自作主張,勉強妳做不想做的事﹑見不想見的人。」

她依然繼續掙扎,但音量越來越微弱︰「我覺得,我們不…」

「對了,我兒子今天早去了海邊,妳看看他從魚市場帶回了什麼﹖」像變魔術一樣,老陳從大門邊拖進來一個小型水箱,蓋子掀開,四隻生猛的龍蝦在水中舞動長鬚,挑釁般的對來人瞋目而視。靖平看著有趣,蹲了下來,以筆桿翻攪撥弄著玩。

「我先燒一鍋水,兩隻清蒸,另外切點蔥薑…」老陳挽起袖子,微笑道︰「靖平,妳去讀書吧,這些事我自己來就行。」

懸浮了半個月的慍懟,在老陳四兩撥千金的手腕下,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沉澱了。靖平繼續過她的昇平日子,就像時下一般家境優渥的大學生,她忙上課﹑忙考試,課餘時參加社團活動,週末打些聊勝於無的工。老陳收拾起佔有慾,不再強邀她加入家族活動,平日並竭力討好她,態度也更溫柔了。

在平靜無波的假象中,她依然嗅得出老陳刻意壓抑住的深情,也感覺得到四伏的危機,但基於一種習慣,一種異鄉人的依賴,她寧可選擇當一隻鴕鳥,暫時把臉埋藏於沙土中。

縱使,分離是必然的結局,她希望把傷害減低至最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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