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靜靜拎起皮箱﹐慢吞吞地朝反方向走去。她感覺自己發燒了﹐而且頭痛欲裂﹐但她不想回家﹐也沒有特定目標﹐只糊裡糊塗跳上一部公車﹐坐到終點站﹐再換車﹐如此周而復始。當車上乘客越來越少﹐沿路上的店舖也紛紛打烊時﹐她決定到蘭芷家暫住幾天。她在台北車站下了車﹐站定電話亭前﹐突然想到這天是週六﹐蘭芷與台中男友的固定相聚日。


她繼續在街頭緩緩踱著步﹐不自覺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她的腳步越來越虛浮﹐手中的提箱卻越來越沉。行經杭州南路﹐幾個看似混混的年輕人靠過來搭訕﹐她嚇得拔足狂奔﹐跑了好長一段路﹐見沒人追上來﹐方纔鬆一口氣。她發覺自己背後涼颼颼的﹐髮上也泛著水珠﹐頭一抬﹐原來天空正飄著毛毛細雨﹐而她不知在雨裡漫步多久了。



倘若Mitch就在身邊﹐那該有多好!像這樣的富有詩意的雨夜﹐他會脫下外套﹐讓她一塊兒躲在裡面﹐然後兩人走長長的一段路﹐到不知名的小吃店吃乾拌麵﹐喝一碗熱呼呼的肉羹湯。Mitch的笑語是神奇的調味品﹐只要有他相陪﹐再平淡的食物﹐吃到嘴裡﹐也齒頰留香。


此情此景﹐恐怕只能成為追憶了。她噙著淚苦笑﹐試圖拋開溫柔的懸念﹐然而﹐CC那張兼具中年人的滄桑與年輕人的熱情面容卻趁虛浮了上來。她想起大二那年的某個晚上﹐家教結束時已過九點﹐她迫切地想見CC﹐於是搭了一小段公車﹐又冒雨走一段路﹐以自備鎖匙打開CC家大門﹐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其實是高興的﹐卻故意板起臉﹐放滿一缸熱水﹐又從五斗櫃裡找出一條香噴噴的浴巾﹐催促她洗澡去。她洗過澡﹐換上一套留在他家的備用衣裳﹐喝完他為她煮的熱湯﹐便坐上他的車﹐趕在十一點門禁前到家。當她正要下車﹐他突然一把將她抱住﹐以撒嬌的口吻求她別走。他一向理智﹐這樣近乎無理的要求是前所未有的。她愣了一下﹐瞇起眼笑了。「這樣不好耶。最近外宿太頻繁﹐我怕家裡懷疑。」她揉揉他黑白錯落的髮﹐柔聲安慰道﹕「下週末不是要南下嗎﹖到時候﹐我們有整整兩天在一起哦。」他安靜片刻﹐像突然睡醒似的笑著放開她﹐眼神又恢復了屬於他年齡的世故與謀慮:「對呵﹐差點兒忘了。那麼...妳快回去吧。」


她懂他的寂寞﹐就如同他對她的瞭然﹐那是一種跨越年齡與身份的默契。也因此﹐每個深夜﹐兩人不得不各自回家時﹐她總有那麼一陣心疼與失落。


CC﹐現在你寂寞嗎﹖當妻兒環繞﹐笑語盈室之際﹐你可曾想起我﹐想起過去那段悠然歡暢的日子﹖CC﹐你說的沒錯﹐寂寞的確會把人逼瘋。所以﹐為免於陷入更寂寞的境地﹐我決定繼續前行﹐無論再苦再寂寞﹐也不想走回頭路了。親愛的CC﹐再見﹐再見.....


靜靜蹣跚地彎進巷子﹐全身輕飄飄的無法使力。好容易走到樓下大門﹐門是洞開的﹐她一級一級數著階梯前行﹐那口該死的行李箱彷彿一天之間塞滿了鉛塊﹐迫使她不得不走走停停。午夜十二點整﹐家家戶戶還傳來間歇的喧譁與麻將聲﹐她暈沉沉走著﹐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滾下樓梯。她咬緊牙根﹐繼續往上爬﹐到了家門口﹐她哆嗦著尋找鑰匙﹐聽得屋裡一串串輕快的笑聲﹐抓著門把的手又縮了回來。


她生於斯﹐長於斯。就形式上的來說﹐這裡是她的家沒錯。但說得更貼切一點﹐她是一顆沒有自主能力的衛星﹐多年來﹐只能循著既定的軌道﹐繞著這個家打轉。除了遮風避雨﹐她不曾在此感受過太多溫情﹐擁有的﹐只是椎心的痛與冷漠。可悲的是﹐她已經走投無路了。兜了一個大圈子﹐遍尋不著幸福的接駁點﹐到頭來﹐還是不得不回到這裡。


她全身發燙﹐四肢卻冷得打顫。她知道自己病了﹐隨時都可能倒下去﹐但她仍然固執地站在門外﹐無意投身於那個不屬於她的溫馨氛圍。門的後面是傷害過她的家人﹐以及侮蔑﹑辱罵過她的Mitch﹐她不想讓他們瞧見自己這副落魄的模樣。


一陣暈眩感巨浪似的衝擊著腦門。她踉踉蹌蹌地挪步﹐想暫且躲在頂樓﹐待全家人入睡後再進門﹐不料只爬上幾個階梯﹐就腿軟得再也走不動。她一屁股坐在半樓﹐側著身﹐趴在行李箱上。滾燙的臉頰驟然觸碰冰涼的帆布面﹐她顫抖了一下﹐立時陷入混沌的泥沼。


浮漂的意識裡﹐有人搖她的肩。「小妹﹐妳怎麼睡在這兒﹖我的天啊﹐妳衣服怎麼濕淋淋的﹖」是隔壁劉媽媽的聲音﹐然後是急促的電鈴與敲門﹐「你們家小妹趴在樓梯間睡著了。快點!她好像生病了。」


她聽見沉重而雜沓的腳步快速逼近﹐一雙大手輕撫她的臉﹐又探至額頭。「靜靜﹐靜靜。」Mitch的聲音微微發著抖﹕「妳不舒服嗎﹖妳臉好紅﹐額頭也好燙。」


「靜靜﹐妳醒著嗎﹖說話啊!」哥哥晃動她的手﹐急切問道。


「靜靜...」爸媽和姐姐也圍過來。


她費力地睜開眼﹐氣若游絲答道﹕「我...沒事啦。」旋即掙扎著想坐起來﹐然頭一偏﹐整個人往後仰﹐知覺就開始模糊了。


有人迅速將她抱了起來﹐堅實的手臂穩穩托住她的頸項。她聞到Mitch身上熟悉的體味﹐不由得放鬆了肢體。


「快!快叫救護車!」父親的口氣從未這麼慌張過。


「醫院離這不遠﹐我開車去反而快。」Mitch說罷﹐微側著身﹐抱著她下階梯。


「我來開車。」哥哥衝進屋內﹐再出來﹐手中多了串叮叮噹噹的鑰匙。


她想開口拒絕﹐然而﹐連唇舌也莫名失控了。她的意識陡然陷入深深的泥沼﹐彷彿一艘擱淺的船。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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