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暑假﹐靜靜愛上了一個年齡足以當她父親的男子。

  那一天是小舅舅的生日。小舅舅一直單身﹔母親打算請他和幾個朋友到家裡吃晚飯。早幾天﹐靜靜就聽到父母提醒哥哥姐姐那一天要早一點回家﹐但是他們並沒有當面告訴靜靜﹐好像她在不在場都無關緊要似的。再一次﹐靜靜感覺自己不屬於這個家。她決定名正言順不到場以示抗議。

  舅舅生日當天﹐她和往常一樣去打工。下班時﹐已經晚上七點多了。她買了幾個麵包﹐打算回家之後躲在房間裡當晚餐吃。靜靜的家在公寓五樓。唸小學的時候父母請人把頂樓加蓋﹐六樓一下多了好幾個房間﹔她的房間就在六樓。靜靜到家時﹐估計所有的人都在飯廳吃飯﹐她只要輕輕打開五樓大門﹐再從大門旁的樓梯一溜煙爬上六樓就安全了。大概因為家裡請客﹐五樓的鐵門是虛掩的。靜靜很順利的開了另一道門﹐側身閃入之後﹐再把門無聲合攏。客廳裡果然空無一人。她脫了鞋﹐正悄悄拾級上六樓時﹐聽到姐姐在飯廳的轉角帶著幸災樂禍的語調﹐高聲說﹕
  『靜靜回來了。』

  靜靜的第一個反應是逃﹐她猶豫著要逃出門還是往自己的房裡躲比較快。但是她隨即聽到父親中氣十足的聲音喚著﹕
  『靜靜﹐過來。』

  她硬著頭皮走進飯廳﹐直覺告訴自己就要倒大霉。

  飯桌上請客用的大圓檯週圍坐滿了人﹕靜靜全家四口﹐如果不算她在內的話﹔阿姨家四口﹔另外小舅舅帶來了三個朋友﹐也是四個人。桌上杯盤狼藉﹐顯然晚餐吃得差不多了。靜靜適時的出現﹐似乎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娛興節目。

  『妳跑到哪裡去了﹖』父親盯著她﹐表情很平靜。

  『我打工去了。』靜靜鼓起勇氣直視著父親﹐心裡告訴自己絕不能示弱。

  『家裡窮得讓妳沒飯吃﹑虧待妳了嗎﹖』父親的音量略微提高﹐顯然他正在控制脾氣。

  靜靜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知道在這個時刻無論如何回答﹐都會換來一頓罵。

  她的家當然不是窮得讓她沒飯吃﹐和許多同學相比﹐靜靜家裡的經濟情形算是不錯的。然而﹐父母親虧待她了嗎﹖這個問題就比較耐人尋味了。他們有能力也捨得花錢讓她學畫學琴學舞蹈﹑ 高中時補習英數理化﹐但是﹐靜靜在家裡一直遭到某種程度的歧視。從小到大﹐她幾乎沒有自己的零用錢。靜靜的父母總是說﹐她的個性太頑劣﹐給她錢只是助紂為虐。他們在她的書包裡放著五百塊錢作為備急﹐但從不准她花用﹐即使下課時飢腸轆轆﹐想在路邊吃一碗麵也不行。她的哥哥姐姐的口袋裡卻永遠有充裕的錢。靜靜不在意揀姐姐不要的衣服穿﹐也不在意球鞋和皮包是不是名牌﹐但是她希望有一點錢可以買自己想讀的書和喜歡的唱片﹐每天經過麵包店的門口﹐不是只在門口深呼吸過乾癮﹐甚至﹐同學邀她去看電影的時候﹐她不必擔負著不合群的罪名。從小﹐為了這一點小小的慾望﹐她時常偷竊家中的錢。不知道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父母親因此更加認定她是天生的壞胚﹐她再也沒有鹹魚翻身的餘地﹐只有哥哥這些年來一直在暗地裡少量但誠意地資助她。

  靜靜想到這裡﹐臉色越來越難看。室內的冷氣開得很強﹐飯桌上充塞著一種惡意的肅靜﹐她幾乎可以聽得見自己胸腔裡的心跳。

  父親見她保持緘默﹐緊迫盯人追問﹕
  『妳不知道今天家裡有客人嗎﹖』

  『是有聽說﹐但是沒人通知我提早回家。』靜靜故作鎮定回答﹔她的兩腿開始不爭氣地發抖。父親擺出包公審案的威武姿態﹐似乎在等待她下跪求饒﹐說聲『冤枉啊﹐大人﹗』靜靜認為自己沒錯﹐她告訴自己寧死也不能討饒﹐雖然她已經微微感到害怕。

  『妳在耍什麼小姐脾氣﹗』父親的轉過身來﹐指著她的鼻子斥責道﹕
  『全家都聽到了﹐只有妳一個人裝聾作啞﹐難不成要我下帖子邀請妳﹖』

  靜靜睜大眼睛﹐眨也不眨﹐以免眼淚一不小心滑落下來。她在父親冒火的眼裡搜尋到一絲狡獪的得意。原來﹐他是存心試探她的。前幾天﹐父親故意在靜靜面前揚聲叮嚀哥哥姐姐早回家,他早預見靜靜會心理不平衡而藉此遲歸。靜靜果然傻傻跌入他老謀深算的陷阱裡﹐現在她像一頭自願上鉤的獵物﹐任由父親當著一群人的面前宰割和羞辱。

  小舅舅察覺氣氛不對﹐連忙笑嘻嘻地打圓場。『你們父女倆是不是八字犯沖啊﹖每次一對上話就大眼瞪小眼。我們到客廳繼續聊吧﹐讓靜靜安心吃一頓飯﹐同時自我反省。』

  他把父親連拖帶拉請出去了﹐其他人也陸續離席﹐剩下母親和阿姨出出入入整理殘羹剩飯。靜靜早已毫無胃口﹐也想趁機溜出去。哥哥走過來親暱地摟著她的肩﹐遞給她一個餘溫尚存的飯盒﹐低聲說﹕
  『今天叫了很多妳喜歡吃的菜﹐預先替妳留下來了﹐妳趁熱吃了吧。』

  靜靜感激地望著哥哥﹐蓄藏的眼淚這時候才緩緩流下來。她坐到空位上﹐正要開動﹐唸高中的表弟走過來﹐幸災樂禍道﹕
  『哈﹐舅舅不疼﹐姥姥不愛。』表弟平日就愛和靜靜鬥嘴﹐他看見大人多半已經移駕客廳﹐自然不放棄這個打落水狗的大好機會。

  靜靜頭也不抬﹐厭煩地說﹕
  『金魚眼蓮霧鼻黃板牙精蟲爆腦的流氓學校俗辣﹐給我閉上你的狗嘴。』靜靜罵起人向來是不假思索的流利﹐而且很巧妙地遊走在髒話禁忌的邊緣。

  表弟還不走開﹐他故意尖著嗓子﹐模仿靜靜的聲音﹐說﹕
  『爸爸﹐不要生氣嘛。我整天站壁﹐拉不到客還要被你罵...﹐嗚﹐我怎麼那麼命苦啊。』

  『躺著賺不是你們的家傳絕學嗎﹖到了你這一代的不肖子孫更是發揚光大。』靜靜冷笑說﹕
  『在餐廳端盤子聽人吆喝﹐總比你這頭發情賤狗趴著賺的醜態來得有尊嚴。』

  『靜靜﹗』母親從廚房走進來﹐聽到他們的對話﹐暴喝了一聲。母親拔高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淒厲。

  表弟聳聳肩﹐無所謂地走開了。靜靜看著滿盒豐盛的菜餚﹐依舊胃口全無。她嘆了一口氣﹐正想閤上蓋子﹐忽然面前多了一瓶冒著冰的礦泉水﹐她聽到身旁低沉而咬字清晰的男聲﹕
  『喝點冰水﹐消消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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