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曾經這樣騙過我，我以為我絕不會這樣對待我的孩子，沒想到我不但騙，而且變本加厲……
「其實妳不是我們家的小孩，而是路邊撿到的棄嬰……」
童年時，家人三番兩次這麼唬弄過我。當我得知自己坎坷的身世，不禁悲從中來，以陌生而感激的眼光看著眼前被我喚為爸媽的恩人，除了悽涼，心裡還有一絲絲寂寞……
人類的血液裡或多或少都含有頑皮因子。我相信，頑皮不是小孩的專利，要不然，與我有類似童年遭遇的朋友不會這麼的多。小孩心地單純，很自然地將大人的話視為圭臬，而父母往往利用這個弱點滿足自己的演戲天份，殊不知玩笑一開，脆弱的童心已經遭到荼毒。稍大一點，我立誓，以後決不對自己的孩子開這種慘無天倫的玩笑。
然而，當我升格為人母，才知道抗拒撒這樣的謊，實在需要極高的道行。
女兒四歲時，一天夜裡，圖畫書唸完了，故事再也掰不出來，我靈機一動，魔鬼附身似地幽幽開口﹕「其實妳是別人家的小孩。有一天，我和爸爸出門散步，在垃圾堆撿到一個搖籃，裡頭有個可愛的嬰孩……」
我繼續沉緬於動人的情節，說了兩三分鐘，頭一低，見女兒眼眶裡滿滿是淚，才察覺玩笑開得過火了。我於心不忍，連聲道歉，並保證以後不再開此玩笑，女兒方纔破涕為笑。
然而，既開先例，彷彿上了毒癮，此後數年，每隔一陣就要發作一次。女兒的身世也變得越來越曲折離奇，從落難公主、通緝犯的孩子，甚至出生時抱錯隔壁房韓國小孩的版本應有盡有。羊放多了，女兒偶爾存疑，學齡後為取信於她，有時還得佐以物證。
「一個寒冷的冬天晚上，外面傳來微弱的嬰兒哭泣聲。我打開門，看見一口紙箱，有個漂亮的女嬰穿著單薄的衣裳瑟縮在裡頭，當時她的脖子上戴著這個……」我翻出女兒出生時朋友送的金鎖片，放在她的手心。「好好保管，這是妳親生父母留給妳的唯一東西。」
這是女兒八歲時我編造的故事。到末了，我追加一段親情的試煉：「如果有一天，妳親生父母找上門來，妳願意跟他們走嗎？」
女兒當然猛搖頭。我試圖利誘：「萬一他們成了大富翁，買得起最昂貴的玩具，有能力帶妳到處玩……」
「叫他們給妳錢，讓妳帶我去買啦。」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每當察覺孩子變臉，我會即刻親吻道歉。絕不撒隔夜謊是我惡質行為的最後一絲人性的光輝。
累積了幾次成功的經驗，不由得忘形。有一天，吃飽撐著，我又開始講古：「很久以前，媽咪到埃及度假，在尼羅河畔戲水的時候，遠遠的，漂來了一個草籃……」
「哈哈，那是聖經裡摩西的故事。媽咪別騙人啦。」女兒嘻皮笑臉地插嘴。
我悚然一驚︰果然知識就是力量啊！讀過幾本聖賢書，這小妮子已經是今非昔比了。
這兩年，女兒身高猛竄，也越來越有主見，不再輕易被牽著鼻子走了。前幾天，我走進她房裡閒聊，一時興起，說道：「一個冬天晚上，外面傳來微弱的嬰兒哭泣聲……」
「我打開門，看見一口紙箱，有個漂亮的女嬰穿著單薄的衣裳瑟縮在裡頭……」女兒不假思索接著說下去，還頑皮地向我眨眨眼。
我們母女倆縱聲大笑。我摸摸她的頭，欣喜之餘，突然一陣鼻酸。
2/27/06中國時報浮世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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