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美國東岸。一個薄雪紛飛之夜。

  靜靜的手裡捧著酒杯﹐寂寞地端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她環顧四週陌生的事物﹐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泰然自若。

  辦公大樓頂樓的三個會議室全部打通﹐從這一邊望過去﹐在三面窗牆七彩小燈的干擾下﹐已難以辨識盡頭的紛紛人影誰是誰。講臺前有一棵大得誇張的聖誕樹﹔將近一層樓高的樹上除了跑碼小燈之外﹐簡單大方以粉銀線球和金黃紋寬緞帶壁壘分明點飾著。鋪著綠色桌巾的幾張長條桌上錯落安置了一株株以金銀色錫箔包裹花盆的聖誕紅﹐美得落套﹐然而紅綠相間所散發的喜感令人無法忽視它們的存在。衣香鬢影談笑的嗡嗡聲與室內播放的聖誕歌曲和諧共存著。聖誕音樂為人聲填補了過節的喜氣﹔而人聲為聖誕音樂注入了活力。但是活力並不屬於靜靜﹐至少這樣的宴會﹐讓她只想逃回家讀書聽音樂去。

  來美國一個多月了﹐她知道﹐她永遠也不會喜歡這個歷史文化不夠份量的國家。會出國讀書﹐是因為男友Mitch的安排和家人的贊助。她順著四週人的意﹐大四的時候考了託福和GRE。男友積極地為她申請學校﹐甚至還親自跑學校幾趟﹐促使審核提早定案。靜靜在夏天畢業之後﹐才在家中待了幾個月的清閒日子﹐就被催促著提早出國。

  靜靜不耐煩地換了一個坐姿﹔她不知道還要一個人在這裡等多久。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在男友的半強迫半哀求之下﹐今晚她來到他工作的機構參加聖誕宴會。然而男友一到會場﹐還來不及介紹她給同事們﹐就被上司遠遠召喚去接待另一家公司來的貴賓。現在﹐她一個人坐在熱鬧的宴會廳﹐如同外星人入侵一般﹐盯著與她不同世界的人事物。在歡樂的場合﹐像靜靜這樣落單的東方女子﹐自然引來一些好奇的目光。她焦急地在人群裡搜索男友的身影﹐希望他快一點過來陪她。

  一陣尖銳的爆笑聲從點心檯那裡傳過來﹐靜靜看見幾個黑頭髮黃皮膚的東方人以流利的英語快速交談著。那些人和她的男友Mitch的氣質類似﹐一樣的西裝筆挺﹐談吐具有此地華裔白領典型的積極與自信。靜靜的眼神不經意地掠過那一張張臉孔﹐忽然像一記悶棍打在頭頂一般﹐她怔怔地盯著其中一個人臉上的濃眉﹐那兩道在夢裡屢屢糾纏著她﹐在現實裡卻遙不可及的似曾相識的眉。

  兩年來﹐靜靜在夜裡重複作著同一個夢﹐一個絕望的夢。夢境裡﹐靜靜哭喊著森林深處的男子﹐那個曾經讓靜靜情願為他眾叛親離﹐最後卻不得不分開的情人CC。在迷霧環繞中﹐CC的五官變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兩道濃眉像穿心利刃﹐在夢裡刺得她的心好疼。今晚﹐眼前的陌生男子那兩道久違了的眉毛是鮮活的﹑動態的﹐它們隨著表情的起伏時而上揚時而微皺。因為距離不算遠﹐靜靜可以清楚看見那個約莫三十歲男子剪得很有型的黑髮上攙雜了少許的銀絲﹐黑與白的比例和她深愛的CC幾乎是相等的。然而當她往下細看他的五官時﹐愈看就愈失望了。他的雙眼像女孩子一樣圓圓亮亮的﹐他的鼻子不夠挺﹐臉不是瘦長形而是略方﹐他的身高不夠高...。總之﹐他﹐並不是”他“。即使如此﹐靜靜仍舊痴痴地看著那個人。她好奇在這樣面善的外表下包裝的是怎麼樣的一個靈魂。

  那位男子意識到靜靜忘情的目光﹐他撇開眾人快步走過來﹐大刺刺地往靜靜的身旁一坐﹐笑吟吟地以標準國語對她說﹕
  『Mitch的女朋友﹐妳好。』

  靜靜愣了一下﹐盯著那兩道濃眉﹐遲疑地說﹕
  『你怎麼知道我是Mitch的女朋友﹖』

  『Mitch的辦公室裡擺了好幾張妳的照片。部門裡有一半的人知道妳暑假剛畢業﹐目前和Mitch同居﹐等著一月份到另一州上春季班。』他捉狎地補上一句﹕
  『妳不像是會被Mitch喜歡的那一類型。妳看起來太幼齒。』

  靜靜沒有留神他的玩笑﹐她凝視著他茂盛的黑髮中零星錯落的白髮﹐心裡嘆著氣。原來﹐連聲音也不像。

  『最近台灣來的女孩都是這樣目不斜視地看著男人的嗎﹖』他把臉湊過來﹐嘲諷地笑著。

  『不是﹐』這回她聽見了﹐她急忙搖頭﹐沒頭沒腦地解釋﹕
  『你跟一個人很像。』

  『很有可能。我爸年輕的時候很風流﹐也許我有不少兄弟姐妹流落在外也說不定。』他眨眨眼﹐無關痛癢似地開著玩笑。

  『其實也沒那麼像啦﹐只是五官的特性讓人從遠處看時產生錯覺﹐現在近看就不像了﹐可是還是算有點兒像...』靜靜愈解釋愈離譜﹐她已經搞不清自己想說什麼了。

  『哦﹖老套了。妳都是用這一招瞞著Mitch在背地裡偷吃嗎﹖』

  靜靜的眼裡慢慢浮上一層淚光。她並不在意這個人對她的看法如何﹐她難過的是﹐他的談吐和她的預期差距太大。她本以為﹐這樣得天獨厚的長相﹐應該配上一副低沉的嗓音和一顆優美的詩心﹐就像那個不斷在她的心裡翻騰復活的情人一般。靜靜習慣性地拿CC和所有男人比較﹐再一次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期待禮物的孩子﹐打開之後卻發現空無一物的失望。

(待續)

這是最近進行中的長篇連載。手頭上有一些稿子﹐還在整理中。我將慢慢邊寫邊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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