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休提。現在且讓小邪回顧一下過去輝煌的志願史。
第一次寫「我的志願」在小學三年級。我不假思索地在作文簿上寫著﹕
「
我的志願是當一名垃圾車司機。
每天晚飯後﹐我喜歡趴在窗臺上﹐等待垃圾車的到來。
垃圾車終於在千呼萬喚中露臉了﹐街坊鄰居手忙腳亂地玩起投籃遊戲﹐像過年一樣的喜氣洋洋。每當工作結束﹐車子一開﹐常有一些手腳不靈活的傢伙﹐提著垃圾袋在後面哀號﹐至於車子要停不停﹐端看司機當天心情爽不爽。我看著司機大哥手握方向盤﹐慢慢地把雄偉的垃圾車駛出巷口﹐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使我油然而生欽慕之情。
也許你會問我﹐公共汽車也很大﹐也有很多人在後面追啊﹐為什麼不開公車﹖因為垃圾車播放的少女的祈禱很好聽。鋼琴老師說﹐少女的祈禱不難﹐但是我的手還太小﹐如果我好好練琴﹐過幾年等我長大﹐就可以彈這首曲子了。
俗語說﹐有志者事竟成。我一定要努力充實自己﹐朝著這個目標邁進﹐相信成功必定指日可待。
」
下一次﹐作文成績發下來﹐老師在我的本子上劃了個大大的「乙下」。小邪一向輸人不輸陣﹐立刻理直氣壯地算帳去。
老師似乎早已料到這樣的興師問罪。她犀利的眼光隔著淡茶色鏡片把我從頭到腳梭巡了一次﹐仿彿我是異次元入侵的微生物。就在老師的列祖列宗被我圈圈叉叉到第十六次時﹐她終於開口了﹕
「不是文筆的問題。是志願...呃﹐我是說﹐妳的志願很奇怪....」
「為什麼﹖」
「開垃圾車並不是很...呃﹐高尚的職業。難道你不想成為科學家﹑畫家﹐還是老師之類﹐做一些對社會比較有貢獻的事﹖」
「老師說過職業不分貴賤啊。如果大家都一窩蜂地想當總統科學家﹐那麼誰來蓋房子﹑鋪水泥﹑挑磚塊勒﹖」余豈好辯哉﹐余不得已也。「而且啊﹐開垃圾車對社會的貢獻才大呢。如果哪天他們罷工﹐台北市一定臭氣沖天。」
老師無言地看著我﹐雙眼盡是深深的挫折與悲哀﹐就像五臺山的老方丈﹐目睹不肖門徒魯智深喝酒吃狗肉的情景(可惜她無法把我遣送趙員外那裡)。終於﹐她在我堅定的眼神下屈服了﹐拿起紅筆﹐把成績改為「甲下」。那天她大概沒吃飽﹐手勁很輕﹐像是連筆也提不起來似的。
五年級時﹐「我的志願」又來了。有了前車之鑒﹐這一次﹐我不再輕舉妄言﹐以免被打入妖言惑眾的天牢。當全班同學振筆疾書﹐編織美夢時﹐我還在苦思當什麼「家」好。這時﹐眼角瞥見隔壁王小明立志當個企業家。這個連九九乘法表都背不熟的豬頭﹐還大言不慚地表示﹕「公司股票上市後﹐我要去大陸設廠﹐賺取人民幣﹐讓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飄揚在神州的每一個角落。」
王小明的滿紙廢言宛如醍醐灌頂﹕做生意﹐雖居士農工商的四民之末﹐好歹銅臭味比垃圾味好聞。打開作文簿﹐我心靈福至﹐洋洋灑灑寫道﹕
「
我的志願是成為一個烤香腸老闆。
從小﹐我最愛吃烤香腸﹐也喜歡玩骰子。這個職業不僅有吃有玩﹐還可以結交黑白兩道的朋友。最棒的是﹐工作時間和地點可以自行安排。不像我媽朝九晚五﹐累得像狗﹐還得天天擠公車。反之﹐烤香腸老闆就不一樣了。心情好﹑天氣好﹐口袋缺錢時﹐車子一推就出門。國父紀念館﹑永康公園﹑西門町…. ﹐想去哪就去哪﹐多麼寫意自在啊！
俗語說﹐有志者事竟成。我一定要努力充實自己﹐朝著這個目標邁進﹐相信成功必定指日可待。
」
這回放下身段﹐由工轉商﹐竟也得不到老師的青睞。除了賞得另一枚乙下﹐結尾還有一行斗大的警世評語﹕賭是萬惡淵藪。
小邪吐血之餘﹐非但沒有自暴自棄﹐反而徹悟天道﹐化悲憤為力量。殊不知﹐麻將老千總有放炮的時候﹐木村拓哉亦有成為票房毒藥的一天。偉人歷經的磨難總比凡人多﹐國父(空一格)孫中山先生清末上書李鴻章也被那老番顛掃地出門過﹐那麼﹐小小一坨屎糊在老師小小眼睛上的小小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呢﹖
下一次碰上「我的志願」是兩年以後。為打破前幾次的槓龜魔咒﹐小邪昧著良心﹐隨波逐流﹐以「傳道﹑授業﹑解惑」為此生唯一的神聖使命﹐末了﹐還不忘添上那段沿用多年的制式結尾﹕「俗語說﹐有志者事竟成。我一定要努力充實自己﹐朝著這個目標邁進﹐相信成功必定指日可待。」錯就錯在那篇極盡諂媚的文章裡﹐小邪覬覦每年八十天領乾薪的寒暑假﹐以及對逢年過節家長致贈厚禮的想望昭然若揭。想當然爾﹐學生時代的「我的志願」就在慘烈的三振出局裡正式劃上句點。
離開學校﹐混吃等死了這許多年﹐我依然是個沒有目標沒有理想的社會邊緣人﹐以勉強識字的中英文程度﹐以及手指腳趾並用的數字概念﹐從事一項不怎麼樣的工作﹑領一份和失業救濟金差不了多少的工資。開垃圾車的夢想﹐早已被相貌堂堂﹐威風凜凜的砂石車給取代了。然而﹐每每想像水蔥兒似的小邪﹐在泰安休息站吃檳榔喝台啤﹐被一群刺龍刺虎的同事們調戲的情景﹐不由得流下恨不生為男兒身的傷感淚滴。賣烤香腸的願望﹐則隨著年齡漸長﹐女性自覺抬頭﹐對長期曝曬陽光下易導致黑斑﹑皮膚癌的副作用望而卻步。於是小邪轉而在自家陽臺架起烤肉爐﹐三不五時脅迫家人擲骰子賭香腸﹐聊以平撫壯志未酬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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