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ch側躺床上﹐看著臂彎裡沉睡的靜靜。

  她的嘴微張﹐每三秒鐘吐息一次。那雙靈活淘氣的眼﹐現在安詳地隱歇於夢的帷幕﹔動感十足的眉﹐則偃兵息甲﹐像兩個五線譜上的全休止符。一切都是靜止的﹐連她額頭上新冒出的一顆油亮的小粉刺﹐也黯淡許多﹐暫時停止視覺上的挑釁。

  這並不是一張光彩奪目的臉﹐但卻是一張安詳得令人解防的臉。然而﹐看著靜靜線條放鬆的五官﹐絕對料想不到﹐十分鐘之前﹐她才結束了一場折磨人的一哭二鬧。

  明天是研究生的註冊日﹔過了這個週末﹐新學期就要開始了。Mitch已經請了假﹐計劃一早開長途﹐先帶靜靜到校註冊﹑向外籍學生顧問報到﹐然後替她安頓好新住處的瑣事﹐包含扛運那兩大箱飄洋過海的行李。

  最近﹐靜靜對新生活表現出一副充滿期待的模樣﹐然而﹐在Mitch的眼裡﹐她的期待顯得有些造作。在初雪當日的大哭後﹐她亡羊補牢似的﹐開始收斂過於發達的淚腺﹐並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這些粉飾太平的武裝﹐在今晚兩人打包行李時終於完全剝落。

  吃過晚飯﹐Mitch蹲在地上﹐以工具慢慢拆解一個小矮櫃﹐以便明天一併載到靜靜的住處。

  那是個小巧的拼裝傢具。特別的是﹐它有十個大小不一的迷你型抽屜﹕有寬而扁﹐適合平放A4大小紙張的﹔也有鞋盒子形狀﹐足以容納瑣碎雜物的。除了那些裝飾作用大於實際功能的抽屜﹐還有兩個CD大小的﹐方方正正的夾層。

  從靜靜初到美國﹐這個閒置臥房的小矮櫃就成了她的玩具。她時常從行李箱取出許多女孩兒家的雜物﹐按照其大小規格﹐分別放在適合的抽屜裡﹐然後逐一打開﹑取出﹐再換上一批不同的物件。有時連家裡的鬧鐘﹑遙控器﹑Mitch的皮夾﹑手機都成了她的試驗品﹐甚至Mitch的內褲﹐也曾被滾成春捲大小﹐像行軍一樣﹐一條條整齊排列在一個書本大小的抽屜裡。

  將物品分置於抽屜後﹐靜靜時常迷迷糊糊地忘了歸位。有時Mitch趕著上班﹐卻偏偏找不著襪子或車鑰匙——這對生活態度規律嚴謹的他﹐不啻是個夢魘。靜靜見他東西遺失也跟著發急﹐揉著惺忪的睡眼﹐無頭蒼蠅一樣在屋子裡亂竄﹐最後總是Mitch從那些抽屜裡挖出遺失的物品。

  既然靜靜喜歡那個櫃子﹐Mitch決定割愛。為方便放置後車廂﹐他找了一把特殊的螺絲起子﹐慢慢化整為零。

  正當他拆除完最後一塊木板﹐伸伸懶腰時﹐靜靜自後面圈住他﹐臉頰貼著他的背﹐怯怯說道﹕
  「我...不想去上學耶。」

  「那正好。我們結婚吧。」Mitch答得不假思索。

  「討厭﹐人家是正經的啦﹗」

  「我也沒有在開玩笑呀﹗」Mitch笑著說﹕
  「妳拿的是學生簽証﹐所以必須到指定學校報到﹐並且修全時的學分。如果妳不想當學生當然也行﹐嫁給我﹐就可以轉換身份了。」

  「我不愛當學生﹐也不想結婚。我—要—回—台—灣﹗」靜靜突然聲淚俱下﹐像個耍賴的孩子。

  Mitch轉過頭去﹐困惑地問﹕
  「靜靜﹐為了出國讀書﹐妳付出很多心血﹐家人也為妳花了不少錢﹐為什麼在這時候反悔了﹖」

  「嗚...我不要一個人孤怜怜的嘛。」

  「妳當然不是一個人呀。住在阿姨家﹐日常起居有人探頭照應...」

  「阿姨他們只是遠親﹐我和他們不熟啦﹗」

  「乖嘛﹐妳明知道週末我都會去看妳呀。」Mitch把靜靜拉到沙發上坐﹐忍不住咕噥了一句﹕
  「誰叫妳大學平均成績不夠高﹐只能發配邊疆...」

   這句話宛如滾熱的油鍋裡滴入的一滴水﹐劈里啪啦炸開了花﹐驟然燙得他滿頭滿臉包。靜靜哭得更為傷心﹔她自怨自艾的老毛病又犯了﹕
  「嗚...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關心我﹑也沒有人愛我。我是個可憐的小孤女﹐又笨﹑又醜﹐還被人笑成績不好...嗚...」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關心我﹑也沒有人愛我...”是靜靜向Mitch需索擁抱的口頭禪。Mitch聽得她如此說﹐立即心知肚明地拉她入懷﹐柔聲撫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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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戀父情結﹖」靜靜輕聲問道﹐不無心虛。

  「嗯。她呀﹐偷吃卻不懂得擦嘴。手機上的通話記錄﹐密密麻麻的﹐全是那個男人的號碼。經我一盤問﹐就什麼都招了。」Joseph聳聳肩﹕
  「Michelle哭著說﹐她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可是為了整合渙散的靈魂﹐她別無選擇。」

  「為了整合渙散的靈魂﹐所以別無選擇...」靜靜機械化地重複。

  「她不願離開我。大概她也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待她更好了。可是﹐她卻無法捨棄那種不正常的關係。她說﹐即使擁有我整個人﹐她依然是殘缺的個體﹐唯有那個中年男人介入﹐她的人生才算完整。」

  「好殘忍...」

  「妳知道嗎﹖事發之後﹐我非但狠不下心罵她。反而愣在一旁﹐為揭發她的罪行而自責不已﹐因為﹐她連哭泣的模樣也美得惹人愛憐。」Joseph淒涼地笑著說﹕
  「那天﹐Michelle一口氣說了很多話﹐那是她有生以來最多話的一天了。她把一切細枝末節告解得輕輕鬆鬆的﹐然而﹐她並不知道﹐從她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話像是餵了毒的箭簇﹐射得我千瘡百孔﹐無處躲閃。」

  「她說了什麼﹖」靜靜仰首看著Joseph蒼白的臉﹐擔憂地問。

  「她說...」Joseph猶豫一下﹐緩緩道﹕
  「她竟然對我說﹐那些年來﹐和我做愛從來無法達到高潮﹐但為了顧全我的自尊心﹐她時常裝出一副很陶醉很舒服的模樣取悅我。她知道她愛著我﹐卻不明白為何無法與我盡情享受魚水之歡。」

  「欸...」

  靜靜想轉移話題﹐不料Joseph一臉嚴肅地問道﹕
  「妳曾經因為體貼對方﹐而假裝高潮嗎﹖」

  「你問太多了...」靜靜臊得臉紅﹐把頭轉一邊去。

  「呵呵﹐這麼說﹐就是有。」Joseph語出驚人﹕
  「這幾年來﹐我不斷地和不同女人睡覺﹐就是為了弄清楚那些攤平在床上呻吟喘息的女人是真爽還是假爽。」

  「那...Michelle對妳告解之後﹐你怎麼辦﹖」Joseph的話語越來越粗鄙﹐繞著肉慾打轉的話題尤其令人不安。靜靜換到另一個座位﹐和Joseph離得遠遠的。

  「媽的我還能怎麼辦﹖因為愛﹐我選擇了全盤接受﹐同時﹐訓練自己對情人的劈腿視而不見。只因為她答應我﹐會想辦法結束那段不正常關係﹐如果她可以掙脫戀父情結的繭...」

  「天啊﹐我到底該讚揚你還是嘲笑你﹖」靜靜拍一下他的額頭﹐哭笑不得。

  「沒辦法﹐Michelle的病根很深﹐我無法趕盡殺絕﹐那樣會要了她的命的。她會這樣戀父﹐除了她自身的問題﹐她的父親應該負一部份責任。」

  Joy揮手叫來女侍﹐點了一份馬格麗特﹐還自作主張為靜靜點了紅酒冰淇淋。看來他打算在外頭混整個下午。

  「Michelle一直是父母親捧在手心的寶貝。然而﹐對父親﹐她有一種無可救藥的﹑崇拜式的愛。她愛得亂倫﹐愛得絕望。她嫉妒自己的母親﹐於是﹐經常以天使般的笑容為煙幕﹐出其不意挑撥父母之間的感情。」

  「她的父親﹐知道嗎﹖」

  「Michelle國三那年﹐她母親回南部娘家好幾天。那時﹐她已經懂得男女之事了。第一個晚上﹐她溜進父母的臥房﹐脫得一絲不掛﹐躺在熟睡的父親身邊。」

  「啊...」

  「她老爸驚醒過來﹐嚇一大跳﹐要Michelle立刻把衣服穿上回房去。可是﹐Michelle哪裡肯聽。他老爸平日溺愛女兒﹐也許﹐對她年輕的肉體也有一份變態的神往。於是﹐和Michelle在床上磨蹭半天之後﹐索性也把衣服脫了﹐兩人就這樣裸裎相擁到天明。」

  「他們...發生關係了嗎﹖」

  「據說沒有﹐可這又有什麼差別呢﹖從此只要媽媽出遠門﹐當晚父女倆兩人必定抱在一起愛撫﹑睡覺。也許她老爸天真地以為﹐沒有做愛﹐就不構成傷害﹐卻不知道﹐Michelle因此更加陷入戀父的泥沼裡﹐無法自拔。」

  「Michelle如今人在哪裡﹖」靜靜對這個未曾謀面的女孩產生了異樣的情愫。雖然成長背景不同﹐戀父的交集使她覺得兩人很接近。

  「她的事﹐聽起來並不使人愉快﹔以後有機會再慢慢告訴妳。」

  「討厭﹐幹嘛這樣故弄玄虛。你以為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啊﹖」

  「其實﹐今天約妳出來﹐是想聽妳說說話。我很好奇﹐妳年紀輕輕的﹐為何會有那種超齡而落寞的眼神。」Joseph把紅酒冰淇淋推到她面前﹐解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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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總點根菸在星空寫下字句
吞灌黃湯也是,成就多少炙膚的新篇

然而其他難登大雅的小動作,激怒女子
譬如食檳榔,這顆唐宋的口香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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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家餐廳座落於商業區中心。午休時間﹐附近的上班族川流不息。吧台上的食客﹐一個個伸長脖子﹐盯著吊在高處電視機上的體育節目。

  兩人被安插在角落的位置。點菜完畢﹐Joseph掏出一包壓得扁扁的萬寶路﹐大大方方吞雲吐霧﹐還挾挾眼﹐露出壞壞的表情﹐說﹕
  「怎麼瘦了﹖想我想得寢食難安嗎﹖」

  靜靜按住自己的臉頰﹐緊張問道﹕
  「糟糕﹐真的又瘦了嗎﹖」與CC分手後﹐她的體重曾一度滑落至四十公斤以下。Mitch總是要她多吃﹔她也知道自己瘦下來的模樣很難看。

  Joseph不理會她的反問﹐只是突兀地說﹕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你﹖」她不解﹐反射性回問。

  「妳的眼神訴說著寂寞。」Joseph的臉湊過來﹐在十公分的近距離與她凝然對視﹕
  「妳的寂寞﹐無法對Mitch開口。可是﹐我懂。因為和妳一樣﹐我也是個社會適應不良的邊緣人﹐在某方面早已棄守。」

  靜靜慍怒地掉轉過頭﹐抓起桌上的煙﹐卻半天點不著火。Joseph膽敢對她說這種話﹗他以為他是誰﹖不過第二次見面﹐就自以為透視了她的內心世界﹐還將她列入和他一樣行為能力有缺陷的族類﹗

  她的雙手抖得厲害。Joseph靠近替她點了煙﹐突然握住她的右手﹐取暖似的密密包覆﹐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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歆慕  盡付新詩
筆酣墨飽的疏狂
勾勒樸拙的
象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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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拿著抹布﹐在屋子裡擦擦洗洗﹐順便整理幾天前被她弄亂的書櫃。櫃子底層有一大堆成人光碟。她一片片拿出來疊整齊。看著那些淫亂詭異的片名﹐她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剛來Mitch這裡時﹐最令她震驚的莫過於這些成人光碟了。雖然週圍有許多男生喜歡看成人片﹔食色性也﹐這原本是無傷大雅的嗜好﹐然而﹐當她發現自己愛慕多年的Mitch也擁有不少這類收藏﹐委實傻了眼。

  其實﹐靜靜並不排斥成人片﹔若純粹以美為拍攝重點的話﹐情色鏡頭也可以是賞心悅目的。然而﹐大部份的成人片﹐不僅毫無劇情﹐內容更是低俗變態。Mitch有時情趣大發﹐選了片子﹐要靜靜一同欣賞。以她對性愛的唯美堅持﹐實在無法忍受那些局部特寫﹑性虐待﹐以及多人輪番上陣等怪異的內容﹐於是經常在那些咿咿呀呀的聲浪中閉眼佯睡。Mitch通常看沒多久﹐便把手伸進棉被裡挑逗她——他知道靜靜沒有那麼早睡。等到她呼吸變得急促﹐他跨身而上﹐又是一陣翻雲覆雨﹐兩人才相擁而眠。

  Mitch的性慾極強﹐夜夜春宵對他來說是自然不過的需索週期。然而﹐靜靜對這方面的胃口並不大。有時候﹐她疲於應付﹐卻無法開口拒絕。她的思想實則偏於傳統的逆來順受﹐總覺得如果連基本的性事都無法滿足自己的男人﹐即不配與他舉案齊眉。此外﹐Mitch天生有一種領導者的強勢。表面上﹐他對靜靜言聽計從﹐實際上﹐靜靜對他心存一股淡淡的敬畏。她喜歡兩人之間這樣微妙的關係。Mitch的強勢﹐在她眼裡﹐是令人心折的性感。

  靜靜拿起茶几上一疊聖誕晚會的相片﹐逐張翻過去。相片中的Mitch﹐一身筆挺的深藍西裝﹐眉眼展露陽剛味十足的燦笑,站在一群白人下屬之間﹐更顯英氣風發。靜靜的眼光輾轉落至相片角落的一名濃眉男子﹐就再也無法挪開視線了。那名男子是晚會裡與她有一面之緣的Joseph﹔他擁有CC的一雙如墨的眉﹐黑髮攙雜了與CC相同比例的銀絲。

  Joseph其實長得不像CC。除了氣質大異其趣﹐身高﹑臉型﹑眼鼻亦屬完全不同的類型。即使如此﹐相片中的Joseph瞇眼咧嘴的表情﹐在解析度不夠高的煙幕中﹐竟然與CC有幾分神似。

  靜靜左看右看﹐依然覺得不夠真切﹐恨不得手中有支老花眼鏡﹐可以把Joseph的模糊的人頭放大。她突然想起Mitch昨晚提過﹐他們公司網站的員工交流區新張貼大批的聖誕晚會相片﹔她丟下了清掃一半的客廳﹐坐到螢幕前﹐在網頁上滿坑滿谷的照片裡尋找東方臉孔。

  Joseph的人緣極佳﹐在宴會裡四處搶鏡頭﹐與金髮美女合照了不少﹐也有許多耍寶式的插花。有一張Mitch與靜靜坐在長條桌前的合照﹐Joseph赫然站在身後﹐露出一張狡獪的笑臉﹐作勢要把玻璃杯裡的飲料往Mitch頭上倒。

  靜靜忍著笑﹐把相片放至最大﹐然後仔細端詳Joseph的眉﹐並以手覆蓋他的臉﹐只露出頭頂至眉毛的部位。隔著螢幕﹐她輕輕撫觸那兩道熟悉的眉和灰白的髮﹐眼淚緩緩淌了下來。

  書桌上的電話驚心動魄地響起。靜靜慌慌張張抹乾眼淚﹐在轉入答錄機之前接了起來。倘若Mitch知道她哭是要擔心的。

  「Mitch的女朋友妳好﹗」來電的不是Mitch﹐而是似曾相識的男音。講的是中文。

  靜靜心頭一緊﹐眼光轉回電腦螢幕上放大的笑臉。見鬼了﹐是他﹗她不動聲色﹐冷冷地說﹕
  「你打錯了。笨蛋﹗」雖然裝酷﹐語氣已洩露了笑意。

  「幹嘛﹖吃了炸藥啦﹖女人啊﹐翻臉比死魚翻肚還快。聖誕晚會那天明明還拋開男友﹐跟我坐在一起談心...」

  「欸﹐那天是Mitch失蹤﹐而且你廢話特多﹐我幾乎沒有插嘴的餘地﹐這哪叫談心啊﹖」她笑著反駮﹐又問﹕
  「找我有事嗎﹖」

  「今天早上閒閒沒事﹐在公司網站的交流區看到妳聖誕晚會的照片。呃...仔細瞧瞧﹐才發現妳好瘦﹐連胸前的幾塊肋骨都差不多浮上來了。幸好妳該有的都算有...」

  「你...看那麼仔細幹嘛﹖」靜靜對自己賭咒﹐再也不穿那件墨綠色禮服。「上班那麼清閒﹐難怪你們公司最近忙裁員。養了你這隻超級大米蟲﹐美國經濟遲早要完蛋...」

  「拜託﹐我才剛忙完一個大案子﹐差一點累垮了。妳大概不知道﹐Party那一陣子﹐我的部門天天加班到午夜十二點﹐一直到聖誕節前兩天。」Joseph頓了一秒﹐忽轉哀兵姿態﹕
  「所以﹐中午陪我吃個飯吧﹗我Boss休假去了。其他同事﹐死的死﹐逃的逃。妳啊﹐明明手機裡有我的電話﹐也不打來問候一下﹐如今我才體會到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淒涼。」

  靜靜暗笑他措辭不當﹐語調不自覺變得溫柔﹕
  「為什麼要我陪你吃飯啊﹖」

  「學校大多還沒開學﹐妳大概在家無聊得氣悶。既然如此﹐咱們兩個無所事事的人渣就湊合著吃一頓吧。你們那一帶有家老牌的義大利餐廳﹐海鮮麵超正點。」

  「啊﹐海鮮麵...」靜靜本想開口拒絕﹐聽得海鮮麵三個字﹐軋然住口。CC最拿手的就是義大利海鮮麵了。

  「妳家怎麼去﹖」

  「我得先告訴Mitch一聲。萬一待會兒他打電話回來找不到人會著急。」

  「免了吧。妳老公十分鐘之前才臭著臉走進會議室。我們總經理欽點了三個部門經理﹐打算檢討裁員名單﹐看來一場清算鬥爭大會是免不了的。」

  「等一下別掛斷哦。我撥手機給他留個話。」靜靜還是覺得不妥。

  「呵呵﹐妳果然只是個張牙舞爪的紙老虎。跟別的男人吃頓飯還要煞有介事的報告。」

  靜靜不理會Joseph的揶喻﹐徑自拿起手機播了Mitch的號碼。鈴響五聲﹐進入語音信箱後卻臨時改了主意。Mitch這一向保護她過了頭﹔她告訴自己﹐吃頓飯﹐理當不必如此週折。她擁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不須事事仰賴他的首肯。

  她掛斷手機﹐告訴Joseph所在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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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說這時寶寶便聽得見
世界像球旋轉等待未來
環抱大樹嗅察一暝大一寸的聲音
羊水濤作海潮,每到清晨
咱都要為你風帆灑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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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為你生個孩子
在春夏曖昧之交
春泥滋養背德的花蕊
夏雷驚蟄受精卵的芽胚
粉蝶隨風鈴翩舞一地糖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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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伸伸懶腰﹐看看錶﹐才十一點不到。起床後雖然滴水未進﹐她並不覺得餓﹐只是沒來由的心慌。短期英語課程結束了﹐再過兩個星期﹐她就要離開Mitch﹐住到外州的遠房阿姨家﹐準備正式開學。

  Mitch的公司附近其實有間名校。無奈靜靜在學成績不夠高﹐再加上她由商學系轉唸電腦﹐自然吃虧了些。那間學校要求她在研究所之前補修的一長串科目幾乎足以重唸一次大學。經過一番權衡﹐Mitch當機立斷﹐為靜靜選擇另一所在阿姨家附近﹐離此地有三個鐘頭車程的大學。雖然補修學分在所難免﹐至少那所學校開出的條件不至於嚴苛。但是這麼一來﹐兩人又變成原來的聚少離多。

  靜靜站起身﹐想做點兒什麼以驅走突冒的不安。搖椅上搭著一件簇新的墨綠色對襟毛衣﹐她套上身﹐兩隻過長的袖子鬆垮垮地垂了下來。茶几上躺著一個小型航空紙箱﹐是Mitch昨天從郵政信箱取回來的。裡頭除了幾件毛衣﹐還有一封哥哥寄來的信。


靜妹妹﹐

  自妳出國以來﹐家裡安靜得嚇人。每個夜裡﹐樓上不再傳來嘈雜的樂聲﹔客廳的鋼琴﹐閑置多日﹐已蒙上一層薄薄的塵埃。吃晚飯的時候﹐爸爸少了個咆哮的對象﹐也落寞許多。看著身旁空蕩蕩的位子﹐我忍不住開始掛念這個可愛又淘氣的妹妹。靜靜﹐妳﹐還好嗎﹖

  兩個多月了。妳沒有寫過一封信﹐也不曾打過電話回家﹐甚至回覆我的e-mail﹐也只用了「我很好」三個字潦草帶過。當然﹐我相信妳真的很好﹐因為Mitch一向是那麼的疼愛妳。但是﹐我也相信﹐妳並不是全然的開懷順心。我太了解妳的脾氣了。從小﹐每當妳有什麼得意的事﹐總要召告天下﹐讓全世界的人分享妳的喜悅。一旦妳安靜下來﹐就是心情不佳的警訊。

  這幾年來﹐妳對我逐漸衍生的心結﹐我很清楚。靜靜﹐妳怨我不該在張先生事件曝光時﹐與家人站在同一陣線﹐百般阻撓。甚至妳臨出國前﹐我這個一向與妳最親的大哥﹐竟然寒著連上門﹐把話別的你們兩個硬生生拆散。

  對這個家﹐妳一直懷有強烈的疏離感(別強辯說妳沒有)。妳的立場﹐我雖不至於感同身受﹐但眼看著自己的小妹妹跌跌撞撞了這些年﹐也為妳心疼不已。我知道妳潛意識裡憎恨爸爸﹑鄙視媽媽﹐可是﹐靜靜﹐妳有沒有想過﹐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或許他們古板了些﹐也或許他們有難以啟齒的苦處無以宣洩﹐但可以確信﹐爸媽他們之所以對妳如此嚴苛﹐只因為恨鐵不成鋼。他們肯定是關心妳的﹐只是表達方式與常人不同﹐

  昨天晚上﹐爸突然拿了一包衣服要我寄給妳。看到我目瞪口呆的傻相﹐他只淡淡地說﹐下班路過服飾店﹐順便買的。走出房門前﹐他又丟下一句狠話﹕「靜靜三天兩頭感冒﹐提醒她多穿一點。美國醫藥費貴死人﹐叫她別把家裡拖垮了。」

  衣服是裝在SOGO購物袋裡的﹐妳知道﹐爸上下班從不經過那一帶﹐除非刻意繞道。我打開袋子﹐裡面是兩件高領毛衣﹐和一件外套式的厚毛衣﹐都是妳喜歡的深藍墨綠色系﹐只可惜爸搞不清妳的SIZE﹐衣服看起來稍微大了些﹐而且式樣似乎與妳平日的style不符(也許妳會覺得老氣吧﹖)。本想跑一趟百貨公司﹐換成小一號的﹐考慮半天﹐還是直接寄給妳了﹐畢竟那是爸爸親手挑選的愛心。

  妳出國當天﹐我檢查過行李﹐大約記得皮箱裡塞了不少毛衣。也許今天寄的對妳來說只是多餘。不過﹐還是希望妳穿上它們﹐同時回想一下﹐這些年來﹐與父母之間的互動﹐是否不夠婉轉﹖有沒有什麼缺失﹖無論過去經歷了什麼風風雨雨﹐他們不曾放棄妳﹐請妳也千萬別放棄他們。

  靜靜﹐有空打個電話回家﹐好嗎﹖若是接到媽打過去的電話﹐也別無精打睬的惹她傷心。事實上﹐全家人都關心妳﹐希望妳好。

  需要什麼吃的用的﹐隨時告訴哥哥。最後﹐請代我問候學長﹐並祝你們萬事順心。

大哥

  信是昨晚拆的。大概讀完信﹐隨手一扔﹐被Mitch拾起放回紙箱裡的。想到這裡﹐靜靜莫名地擔心了﹕Mitch是不是背地裡讀過信﹐從中嗅出了什麼﹖臨出國前會晤CC的那一段心路轉折﹐是她永遠也不願讓Mitch知曉的秘密。當初﹐她逃脫得理直氣壯﹐如今回想﹐那段變節﹐之於Mitch的深情﹐卻是一種殘酷的諷刺。她呆坐良久﹐不斷反芻今天早晨的情形﹕Mitch的態度一如往昔。她照常賴床﹐他低頭吻她﹐要她繼續好睡﹐卻頑皮地讓下巴的鬍渣搔癢她的臉頰....。看來﹐Mitch依然渾然不知。只要他永遠疼她愛她﹐一切都會沒事的。她這樣為自己下了簡單的結論。

  靜靜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一道四公分長的疤。事情發生在她八歲那年﹔相隔多年﹐她還約略記得始末。當天﹐父親的公司被倒了一筆帳﹐小小年紀的她﹐尚不懂察言觀色﹐笑嘻嘻地拿著以鐵片竹簽自製的小飛機﹐在屋裡東奔西竄地試飛。也許無意中擋了路﹐父親不耐煩地伸手一推﹐她重重摔在地上。額頭腫起一個包﹐手臂不偏不倚地被機身零件劃過一道裂口﹐很快血流如注﹐還被送到診所縫了幾針。這道新月形的傷疤伴隨她多年﹐顏色淡了﹐父親陰鬱凶殘的表情卻鮮明如昨。

  她站在穿衣鏡前﹐將毛衣袖子打兩個摺。過大的衣服掛在她單薄的身軀﹐空蕩蕩的﹐顯得不合時宜得可笑﹐就像父親遲來的關切﹐突兀得令人無所適從。

  她脫下毛衣﹐塞進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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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之交…………

翻開身體一隻昂揚的台灣雄蟬
從山林走來
從年少夢遺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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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還是在哭﹐很安靜的哭法。無聲的流淚﹐令人心酸。似乎所有的悲傷已壓縮成一塊的巨石﹐堵在洪濤的閘口——流出來的不是淚﹐而是心事的渣滓。

  Mitch弄了條熱毛巾﹐為靜靜擦去滿臉的鼻涕眼淚。他用力搓揉她的手腳﹐直到回復正常體溫。然後﹐又火速煮了碗薑湯﹐撬開她的嘴﹐以調羹一口一口餵。待她的臉頰恢復淡淡的血色﹐他長吁一聲﹐解開她身上的毛毯和雪衣﹐緊緊抱著她﹐像抱一個嬰兒。

  「靜靜﹐妳想家了嗎﹖或者有什麼心事﹖最近妳越來安靜了﹐我很擔心。」

  靜靜的臉埋在他的胸膛﹐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們已經在一起一年多了。表面上﹐妳又恢復了以前活潑可愛的模樣。實際上﹐妳並不快樂﹐我知道。」

  「別瞎猜嘛。」靜靜的聲音從他的襯衫對襟傳了出來﹐悶悶的﹐像加蓋的熱水壺裡冒著氣泡的滾水。

  「我希望妳是因想家而哭泣﹐但是﹐在我的感覺裡﹐與其說妳想家﹐倒不如說﹐呃....妳對某件事——很可能是過去的事﹐耿耿於懷。很多時候﹐雖然妳就在我身邊﹐卻像是掛在樹梢的上弦月一樣又冷又遙遠。靜靜﹐妳一向藏不住心事﹐而且啊﹐妳最近的落寞和一年多前我向妳表白的時候一個模樣。所以我很大膽地下了個結論﹕妳一直忘不了以前那個人﹐那個害得妳要死不活一整年的傢伙。」Mitch順著她的背﹐小心斟酌措辭﹕
  「別害怕﹐我並不是在吃醋。像我這種講求實際的人決不會吃隔夜醋的﹐畢竟妳和他之間已經結束了﹐不是嗎﹖我在乎的只有妳﹐靜靜。你哥一向和我無話不談﹐可是每回我把話題轉到妳身上﹐他就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這讓我對妳的過去更加好奇。」

  靜靜摟緊他的脖子﹐依然惜字如金。

  Mitch暗地裡嘆著氣﹐心念一轉﹕
  「等妳想說的時候再說好了。說出來﹐也許會輕鬆些。」他儘量使自己的聲調輕快﹕
  「寶貝﹐放心﹐我不會逼問妳...」

  靜靜猛一抬頭﹐五官差點兒和Mitch的撞個正著。她睜大眼睛﹐急切地﹑神經質地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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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獨憑
翹盼
那怕只是  須臾
他一笑  淨濯塵煙
琉璃世界  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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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出夢的大門,跳上雨潤的巴士
鬧鐘還在房裡糾葛纏綿的響

星期四像是一週的開始
愛情開始也有症狀憂鬱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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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托著腮﹐坐在書桌前﹐凝視窗外的皚皚白雪。

  昨晚飄起的雪﹐瞬間柔化了黑沉沉的夜空。待一覺睡醒﹐雪已經停了。遠方的樹木和韓國草坪﹐覆蓋了一層清凜的糖衣﹐令人想起前人的詩句「雪霜林際見依稀﹐絳雪紛紛落翠苔」。

  此時﹐太陽已懸掛中天﹐樹梢上倒掛的冰柱在陽光反射下眩目得耀眼。放眼望去﹐這個花園住宅區宛如琉璃世界般的美不勝收。

  今年的雪來得早。十二月中旬﹐美國東岸接受了第一場瑞雪的洗禮﹐爾後幾乎每週造訪一回。聖誕前夕﹐靜靜到Mitch賓州父母家度假十天﹐那裡的雪下得更是起勁﹐往往前日的積雪未融﹐新雪又迫不及待重疊上來。

  好不容易結束了白色假期﹐與Mitch相偕回到住處﹐迎接他們的﹐竟又是另一場大雪。

  從清晨Mitch出門之後﹐靜靜保持同樣的坐姿﹐呆望窗外。

  冬雪是詩人吟梅詠絮的舞台。然而﹐這樣的美﹐無端挑起的情愁﹐並非不具任何危險性。

  記得初雪當天下午﹐Mitch興高采烈打了電話回家﹐喚醒午睡的靜靜﹐要她往窗外看。

  她揉揉惺忪的眼﹐拉開布窗帘﹐一時以為身在夢境。純白的雪﹐像一層薄薄的粉餅﹐為蕭瑟的花園點妝了絕塵的嫵媚。從暖氣大開的室內看出去﹐窗外的冷冽﹐更形虛幻。

  靜靜歡呼了一聲﹐抓起外套﹐興奮地說﹕
  「我想出去散散步。」

  「別出去太久。還有﹐記得帶手套﹑穿厚襪子﹐外頭凍得很。」Mitch笑著說﹕
  「晚上的雪景更美﹐白晃晃的一片﹐簡直像白天一樣。待會兒下班﹐我再帶妳出去一趟﹐順便去八五公路旁新開的中餐館吃晚飯﹐好不好﹖」

  「那....我等你回家再一起出門。我先到陽臺賞雪去。欸﹐你趕快回來嘛...」每回靜靜有所求﹐聲音特別的嗲。

  Mitch手持聽筒﹐眼光攀越辦公桌上成堆的企劃案和工程書﹐最後停駐窗外飄撒的雪花。淺褐色窗玻璃隱約反映他微笑的嘴角。

  其實﹐他頂討厭下雪天。每逢下雪﹐梭巡於大街小巷的剷雪車造成了交通阻塞﹐而馬路上結冰的死角﹐更是令駕駛人一路膽戰心驚。但是﹐他感謝那一場早來的雪。

  靜靜到美國兩星期後﹐新鮮感過去﹐整個人突然變得懶洋洋的﹐除了Mitch為她報名的短期英語班﹐哪裡也不想去﹐每天下了課就待在屋子裡發呆。儘管Mitch總是早早回家陪她﹐鼓勵她一同出去走走、看電影﹐然而﹐她經常推說累。

  那一場雪﹐讓靜靜的心神再度活絡起來。Mitch舒了口氣﹐欣慰地笑了﹕
  「乖老婆﹐我很快就回去。等我。」

  Mitch最愛開口閉口叫她老婆﹐年紀輕輕的﹐倒被他叫得像黃臉婆似的。靜靜笑瞇瞇地收了線﹐披上外套﹐三兩步走向落地門。

  門一開﹐撲鼻而來的冷空氣使她打了個噴嚏。才一會兒功夫﹐地上已積了約兩寸厚的雪﹐陽臺欄杆裹了半圈的白﹐彷彿甜甜圈上的糖霜。樓下傳來孩童的笑聲﹐她探頭一看﹐是幾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堆雪人。人行道上散置了許多書包雜物﹐大約是學校下課了。

  小男孩畢竟缺乏耐性﹐才滾了一顆大雪球﹐就演變成打雪仗。本來還中規中矩地捏製小雪球當武器﹐後來索性捧起雪﹐見人就拋。幾個放學路過的小女孩無故遭殃﹐也加入混仗的陣容。

  靜靜隔岸觀火﹐看得有趣﹐禁不住大笑。笑著笑著﹐鼻子發酸﹐淚一下子湧上來。

  她憶起那一年冬天﹐CC出差日本幾次。每回聽他描述當地的風土民情﹐以及東京街頭的雪景﹐總令她羨慕不已。CC說﹐等她年長幾歲﹐行動較為自由時﹐一定要帶她去日本玩一星期。從此靜靜編織的夢裡﹐多了兩人在異國雪地堆雪人、打雪仗的情景。

  如今﹐她身處夢寐中的雪景﹐CC卻遠在十萬八千里外的家鄉。兩年來﹐靜靜的手上戴著他給的戒指、額頭烙印著他的唇印﹐他的款款深情﹐一直在她的心口暖暖烘焙著﹐不曾降溫。可是﹐他竟然就這樣放她走了....

  靜靜出國以後﹐CC不時寄電子郵件給她。大部份是日記﹐有時是慇切的叮嚀。剛抵達那幾天﹐Mitch請假陪她到處玩﹐興奮加上時差﹐她因而只簡短地回了封信報平安。之後三番兩次想報告近況﹐然而﹐除了每週五個半天的英文課﹐她的生活﹐單純得只剩下Mitch﹕和Mitch打網球﹐他教她單手反拍﹔Mitch帶她到新婚朋友家﹐她愛上客廳牆上的巨幅莫內複製畫作﹔萬聖節當天﹐Mitch送她一隻穿南瓜裝的泰迪熊...。每回她在鍵盤敲了幾段文字﹐再重讀﹐總發現Mitch的出現頻率大得驚人。她知道﹐CC其實捨不得她走。即便臨門一腳﹐以超然的理性拱手割愛﹐並不表示他沒有凡人的嫉妒心。CC選擇了寂寞﹐日復一日﹐在那棟精緻的華廈反芻回憶﹐她又如何能在字裡行間渲染太多幸福的顏色﹖

   CC與她﹐似乎是越來越遙遠了。除了地域上的距離與十三個鐘頭的時差﹐隨著Mitch在她生活中漸次加重的份量﹐總有一天﹐是不是精神上也將分道揚鑣﹖這輩子﹐兩人大概沒有機會共同賞雪了吧﹗甚至﹐連再見面的日子也遙遙無期。

  自從父親鄭重把她託付給Mitch﹐家人對她這個麻煩人物的出國﹐皆表現一副如釋重負的態度。倘若CC曾經開口挽留﹐她一定會厚著臉皮留下來的。事到如今﹐台灣﹐她是回不去了。也許﹐她將終其一生留在美國﹐歲歲年年﹐在回憶裡倒數餘生。

   天色漸漸暗下來﹐在陽臺發獃這些時候﹐冷空氣已貫穿肌膚血脈﹐化為自身的一部份﹐現在反倒不覺得冷。寂寞﹐卻隨著夜色一抹一抹地加深。她知道自己應該是愛著Mitch的﹐雖然她不曾開口說愛。同住的這段期間﹐與他的眼光接觸﹐她有時還會砰然心跳。除了獨裁了點﹐Mitch對她的好﹐簡直無可挑剔。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為什麼她越來越消沉﹑越來越不快樂﹖靜靜頹然坐在木椅上﹐唏唏簌簌哭了。

  Mitch下了班﹐興沖沖回到家﹐以為靜靜會笑容滿面迎上來﹐不料家門一開﹐屋子裡黑沉沉的﹐連燈也沒點。他猜想靜靜八成又在開玩笑了。他逐一打開每間房的大燈﹐呼嘯一聲口哨﹐像在召喚家裡養的寵物﹕
  「狐狸靜﹐妳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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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比民航機更大的聲音
原來是見到水水荔枝的獸性
彷彿偷窺一位心儀的美女
知道午後準備出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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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愁與斜陽的身影拉成等邊
消了音的童聲在風裡冬眠
肉身是戀戀風塵的馱獸
裝載的壓力成複利累計
歲歲年年﹐不曾嗅出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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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竹服役的那兩年﹐Mitch不再頻繁出入靜靜的家。那時正逢靜靜升高中﹐黃襯衫已然浮現少女初成的曲線。她的眉眼﹐似乎在他一不留神之際悄悄細緻化了。她笑意盈盈﹐舉手投足憑添幾許女性的自覺﹐再見到他﹐竟然臉紅了。Mitch也是突然一怔。

  從側面得知﹐靜靜的異性緣不錯﹔聽說她背著家人﹐結交了一個唸藝專的男朋友。而Mitch和同年次的女友盈真﹐從大二就走在一起﹐感情一直在穩定中發展。盈真的個性溫婉柔順﹐Mitch對現實亦沒有什麼不滿。然而﹐看著蛻變成水蔥兒似的靜靜﹐他心中沒由來的覺得酸楚。靜靜是好友的妹妹﹐一個他看得見﹑摸得著﹐卻沒有立場同她走得更近的妹妹。這是個既定的事實。過去如此﹐他以為﹐未來也不會有所更動。

  退伍後﹐Mitch照原計劃出國依親﹐並在離家不遠的賓州大學研究所進修。寒窗苦讀的日子﹐每當他想到盈真﹐靜靜那張俏皮的臉就惡作劇似的浮上來。有時他憶起靜靜小時候的敗行劣跡﹐忍不住就笑出聲來。

  女友的出國行程因故一延再延。兩人在遠距離的繩子兩端玩著拔河遊戲﹐久了漸顯疲態。到了第二年﹐Mitch準備碩士資格考之前﹐兩人終於正式分手。

  靜靜和他﹐倒是斷斷續續保持聯繫。剛開始還通過信﹐後來改為電子郵件。兩人都忙﹐尤其靜靜上大學以後﹐E-mail也懶得寫﹐通常只在轉寄笑話時將他納入眾多收件人之中而已。

  靜靜的感情世界似乎沒有留白過。每年夏天﹐Mitch回台偶爾在學弟家小住﹐總見她容光煥發地早出晚歸。如今她頭髮養長了些﹐膚色依然白皙似雪﹐猛一看﹐像個美麗的小女巫。夜深人靜﹐她經常握著話筒﹐在房裡輕聲細語﹐有時朝他點頭微笑﹐雙頰是緋紅的。

  Mitch有些悵然﹐也只能告訴自己稍安勿躁。對許多事﹐包括愛情﹐他有一種超然的自信。在他眼裡﹐靜靜就像個貪玩的孩子﹐待她哪天累了倦了﹐會乖乖回到自己的身邊。他偏執地以為﹐靜靜是他的﹐現在不過時機未到﹔她太年輕﹐而他尚未學成業就。

  靜靜大三暑假時﹐Mitch再度回台。當時她和CC分手一年不到﹐成天渾渾噩噩的﹐整個人也瘦了一大圈。靜靜憔悴無依的模樣著實令人心痛。Mitch當機立斷向她表白﹔他希望順理成章地親近她﹑照顧她。

  沒有施加太多壓力﹐也沒有給予更多的考慮空間﹐他只是篤定從容地要她受﹐不要她授。他知道﹐靜靜一直強烈渴望有人愛﹔那個人﹐可以是他﹐也可以是任何人。他確信﹐唯有他﹐才是靜靜感情的依歸。他甚至以為﹐靜靜對自身的了解還不如他所知的透徹。何況﹐他愛了她這麼多年。

  Mitch的篤定不是全然沒有根據。這些年來﹐靜靜一直幾近崇拜地喜歡他。她看他的眼神﹐的確也不太一樣。Mitch是許多人心目中的標竿。他天資聰穎﹐幽默善道﹐陽光男孩的特質讓人第一眼就目眩於他蘊含的熱力與光華。事實上﹐CC還沒出現以前﹐靜靜時常念著Mitch這個人。

  兩人很快走在一起。在靜靜最後一年大學﹐Mitch最後一年研究生生涯﹐遠距離愛情持續了一年多。

  靜靜的心態已是過盡千帆的滄桑。所有愛人的能力﹐似乎在二十歲那年全用盡了。她一向喜歡Mitch。然而﹐喜歡與愛﹐就像海和天。當海天連成一線﹐交界處依然隱約看得見。然而﹐她催眠似地告訴自己﹐既然決定走在一起﹐她必須愛他。

  Mitch珍惜這段姍姍來遲的愛情。他每天上線﹑勤寫信﹑打昂貴的越洋電話﹐盡其所能地把兩人的距離拉到最近。靜靜則像個小女人似的處處依賴著他。聽Mitch說起留學生涯的酸甜苦辣﹐靜靜不由得心馳神往。雖然對陌生的環境有著難以言喻的恐懼﹐她渴望和Mitch生活在一起﹐同時近乎虔誠地確信﹐只要有Mitch在﹐那些幾乎被遺忘的單純的過去﹐會慢慢重回自己的身邊。

  出國當日﹐得知CC手術住院﹐靜靜匆匆趕到醫院探望。眼見CC慘白著臉﹐獨自躺在病床上﹐氾濫的淚水瞬間沖垮了倫理和道義築成的防禦工事。她幾乎忘了和Mitch在太平洋彼岸的約定﹐打算就此離家出走﹐和CC偕老以終﹐無論他那段可笑的婚姻何時劃上句點。

  幾年來﹐CC對靜靜的牽掛始終如一。許多時候﹐他幾乎是放縱地沉緬於過去﹐反芻著兩人相與的點點滴滴。靜靜對出國隱然的排斥以及對未知的恐懼﹐他懂。縱然萬般不捨﹐當幸福再次輕輕扣門﹐CC依然婉拒了。他力勸靜靜把眼光放遠。他知道﹐自己僅僅是靜靜生命中途的一個驛站﹔她還年輕﹐未來可以走得更長更遠。

  靜靜終究出國了。她呼吸著與家鄉迥然不同的自由空氣﹐靈魂卻無法自思念裡解放。她宛如一株亞熱帶草本植物﹐驟然被移植到四季分明的大陸性地域﹐還在努力克服適應不良的問題。幸而在Mitch愛戀的眼神裡﹐她尋獲一向缺乏的自信與尊嚴。她也像是一方小舟﹐穿越過無數的峽谷﹑橫渡了千百個險灘﹐如今在平滑如鏡的湖水中悠然前行﹐緩慢的步調彷彿淡出了歲月的軌跡﹐日子沒有所謂快樂或不快樂。

  今夜﹐萬籟是歸零的岑寂。月亮撩起蒼茫的面紗﹐把寒冬的影子拉得很長。星子仿彿夜的眼睛﹐隨著大地的脈動忽明忽滅﹐點亮了夢境入口。

  她的形魄輕如毫羽﹐意識以光年的速度洄游CC的書房。夢的顏色是半透明的﹐白瓷花瓶裡的玫瑰依然怒放滿室馨香。CC為她拉奏德弗札克的小夜曲﹐她舒適地蜷縮沙發一角﹐雙眼笑成一彎新月。那一年﹐她愛著他。

  室外冰天雪地。室內﹐在Mitch的懷裡﹐靜靜睡得安詳恬然。倘若她是一株亞熱帶植物﹐Mitch的臂膀就是她專屬的暖房。只要依附著Mitch﹐她毋須擔憂適應不良的問題﹐也可以盡情編織未竟的夢。

  夢裡﹐她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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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的草皮你總是給我滑球
那我如何上壘,晚秋時分尤其眾目睽睽
在家裡對著鏡子晨昏反覆練習
但是,兩好三壞,給我所親愛

因為不耐在2A等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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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和Mitch的交情頗有些淵源。她國一那年﹐唸大三的Mitch因社團活動與哥哥成為好友。Mitch不時在下課後到家裡走動﹐與靜靜全家相處甚歡。

  Mitch的父母早年移民國外﹐他和弟弟因學業和兵役留在台灣。靜靜的母親心疼他三餐不定﹐便時常留他吃晚飯。從靜靜國一到高二那幾年﹐Mitch甚至在她家吃過兩次年夜飯。

  Mitch心思細膩﹐從第一次見到靜靜﹐就察覺這個么女在家中的微妙處境。

  靜靜時常遭受父母的責罰。父母從不顧及她的顏面﹐即使家中有客﹐稍有悖逆﹐也是抄起家法便打。憑良心說﹐靜靜確實比一般人調皮﹐小腦袋不知成天在想些什麼﹐好像全世界所有的小壞小惡﹐例如逃學﹑作弊﹑偷錢﹐她都有興趣參一腳。挨打時﹐她老是一副可憐兮兮﹑悔意十足的模樣﹐即使如此﹐她的悲傷也從不拖泥帶水。打過罵過﹐眼淚擦乾﹐她又像個沒事人一樣咧嘴而笑。

  有幾次靜靜課後補習﹐錯過了晚餐﹐她的家人自顧自吃飯﹐誰也沒想到預先撥留一份菜餚給發育中的么女。待她揹著大書包回家﹐就著餐桌上倒成一盤的剩菜吃得津津有味﹐讓Mitch看了頗感不平﹐又不好說些什麼。

  靜靜不算漂亮﹔她的五官並無懾人之處。然而﹐她的美﹐盡皆綻放在一顰一笑的瞬息。當她一笑﹐雙眼宛如暗夜陡然點亮的星子那樣閃爍著﹐俏皮的唇線微彎﹐露出一排小小而整齊的貝齒。那樣的笑容令人聯想到清晨初綻的玫瑰﹐香氣雖淡﹐卻也襲人。

  不知從何開始﹐Mitch每到靜靜的家﹐會習慣性地朝她的房裡張望﹐直到見著她甜甜的笑臉﹐懸浮的心方能平定下來。

  靜靜喜歡忠孝東路一家麵包店現烤的牛奶味極重的餅乾﹐Mitch有時會順道帶一包﹐擱在她的書桌上。家人從不給靜靜零用錢﹐可她偏偏是個饞鬼。她收到餅乾時滿臉的歡愉和感激﹐讓Mitch覺得物超所值。

  古訓講求的「笑莫露齒﹐坐莫露膝」在靜靜身上完全起不了作用。小時候﹐她老愛翹著一隻腳坐著。別人規規矩矩地一直線走﹐她卻是一蹦一跳﹐活像小熊維尼裡頑皮的跳跳虎。雖然小名喚作靜靜﹐她一點兒也不靜。即使安份地坐著寫功課﹐也時聞她哼著歌的清嫩嗓音飄出房門。

  記得有一年春節剛過﹐靜靜趴在桌上哭得很傷心。原來﹐次日學校就要開學了﹐而她的寒假作業才剛開始動手。她本打算到同學家抄現成的交差﹐不料出門時被母親逮個正著。除了被禁足在家﹐母親規定她得在午夜前趕完作業。

  靜靜的眼淚大珠小珠般地滾落﹐數學習作本的封面迅速被浸濕了一半。

  「我一定會被我爸打死。」她抽噎地說。脆脆的童音仿彿被熱淚泡軟了似的﹐聽起來特別嗲。令人想起蒸籠裡冒著香氣﹑又甜又黏的糖年糕﹕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是當年媽媽下班路過永康公園時撿到的棄嬰。所以爸爸不喜歡我﹐媽媽也後悔收留了我。我要離家出走﹐尋找親生父母。嗚...﹐天地這麼大﹐何處沒有我容身之處...」靜靜特愛胡思亂想﹐經常陷溺於戲劇化的悲情而無法自拔。

  眼見這樣的光景﹐Mitch二話不說﹐把練習本抓起﹐捲成滾筒狀﹐即溜進學弟的房裡埋頭苦幹。他模仿靜靜圓圓小小的孩童式筆跡﹐寫得滿頭大汗。數理本是他的拿手﹐但在短短幾個鐘頭之內須完成幾百道數學題﹐他不由得緊張了。那天靜靜的哥哥原本租了幾部Steven King的系列恐怖片﹐邀他來家裡一起看﹐結果兩人影片也沒看成。Mitch拆開習作本﹐硬分了幾頁讓學弟陪著傷腦筋。兩人還為是不是該讓靜靜受點兒教訓起了小小的爭執。

  從靜靜的十二歲到十七歲﹐Mitch就這樣似遠似近地睇視著她的喜怒哀樂﹐有時忍不住伸手扶她一下﹐或輕輕推她一把。靜靜的心思也不全然像她的言行舉止那般粗枝大葉﹔Mitch的友善與關懷﹐她銘感於心。除了一向與她交好的哥哥﹐Mitch成了她最信任的人。雖然她從沒對任何人提起過﹐即便是Mitch。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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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愛我很久嗎﹖
當流年偷換﹐青絲淡洗
我是否依然你眼裡
最璀燦的明星﹖


你的心若是一棟公寓房子
寬敞明淨的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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