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經是第八天了。
自從寄出那封要命的信,她整整渾噩了八天。
平常就不是多話的人,如今更是白著一張臉,在冷森森的辦公室無聲飄盪著,好似古墳中爬出的幽靈。
世界突然消了音,只剩下文字,隔著長空無聲吶喊。
兩人的情緣,始於文字。
那些耽美的、細膩的、頑強的、狂放的文字,是勾魂的迷藥。在眾多的聲波雜訊中,兩人強烈地感應彼此契合的頻道,像電光石火般撞擊在一起。
如果說,文字是迷藥,那麼,聲音就是迷湯。他擁有世界上最溫柔最動聽的聲音,卻迷戀上她的輕軟稚嫩的聲音。
每個深夜,她忍著瞌睡上線。地球彼岸正是兵荒馬亂的上班時間。他在繁瑣的公務裡偷閒,與心儀的女子,傾訴浩瀚如天水的思慕。他們就像兩個偷抽煙的孩子,蹲在無人的牆角,勾肩搭背分享一支煙。那支煙,是詩心、是愛情,也是愈來愈深的癮頭。
他是個成熟解事的男子,從不過問她的私事,也從不施加壓力。他相信,以他寬闊的胸襟和哲人的達觀,必能包容她的一切已知和未知,雖然她的言語總是閃爍著一些秘密。
在超過一百二十天的相濡以沫之後,她決定將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開誠佈公,包括年齡、身份,以及種種不堪的過去。她願意步出虛擬世界,讓自己完完全全屬於他,也唯有如此,才對得起他打從一開始的坦蕩透明。
那封信相當的長。她在字裡行間咀嚼著過往的滄桑,以淚水稀釋如墨的感傷與絕望。當長達十頁的信投郵寄出去後,她長吁了一口氣,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如今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等待,把全世界的計量單位縮小了。
時間不再以日為整數﹔分針和秒針的挪移變得欲振乏力。
文章不再以篇為句點﹔書頁裡的每一字,每一句的浮動,像日光從東窗移轉西窗的渙散。
愛情不再以我愛你為極限﹔除了這三個亙古不變的字眼,還有更多深遠的纏綿在意象裡翻騰。
遲遲未寄到的那封長信,宛如死刑犯上訴的判決書,莫名流失於十里驛站。
他察覺她的焦慮,心中非常不忍。他說,過去的,就讓它變成小說﹔現在的,讓它美得像散文﹔未來的,讓更未來的回憶變成一首詩。他再三保證,他願意像一座山,永遠矗立在那裡,當作她心靈的倚靠。
他要她忘了那封信。
她從未曾懷疑過他的真心,也相信他的保證並非空洞的泛泛。但是,人性的弱點是臆測之外的變數,而她對自身的信心幾乎是零。這樣的想法,幾乎使她崩潰。
這天早上,在例行的惡夢中醒來,她打開電子郵件,驚喜地看見他在百忙中為她寫的短信﹕
每天,我查閱一些經典
聞到前人汗淚泛黃之味
出入光線顫抖粼粼塵煙
以及徬徨起落鉛印的位置
直到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