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靖平首肯到起程,不過短短十天。家中瀰漫著一股過年才有的喜氣,母親天天忙進忙出,還抽空帶她到外銷成衣店買了雪衣雪靴﹐她反倒像個沒事人似的任人擺佈。

    她心裡依然刺痛。姜霆遺留的傷口,就像一道失去齧合能力的拉鏈。很多次,她小心翼翼地閉攏它,並學著視而不見,然而,隨著她的呼吸她的嘆息,拉鏈接頭處總是悄悄裂開。

    是呵,她捨不得走,卻也不得不走。在這村子裡,每個角落,都是姜霆與她的共同回憶。甚至出了建華新村,也處處有姜霆的影子。走在新生南路的紅磚道上,她經常憶起無數個星期六下午,兩人在台大打完球,姜霆牽著腳踏車,與她一路打打鬧鬧的情景﹔步入中央圖書館,她往往錯覺比她早下課的姜霆,就坐在靠窗的老位子等她﹔有幾次,看見東南亞戲院的巨幅廣告,忍不住就想撥個電話給愛看電影的姜霆,和他敲定時間......

    靖平私底下暗忖著,異國的生活就算再苦,總比現在觸景生情的日子好過得多。姜霆既已轉過身去,對她不聞不問,不理不睬,一片痴心付諸流水,她說什麼也沒有心思、沒有立場,也沒有臉待在原地了。

    出國前兩日,姜伯伯特地上門,遞給靖平一盒高麗人參,並殷切叮嚀道﹕
    「靖平,妳從小抵抗力就弱,出門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三餐要定時,別把胃腸搞壞了。」姜伯伯嘆了口氣,話鋒一轉﹕
    「姜霆這孩子福薄,本來還指望你們大學畢業後一起....」

    靖平眼眶一紅,又迅速恢復鎮定。趁母親還在廚房忙,她抓起便條紙,仔細寫下舅舅的美國地址、電話,交給姜伯伯。

    「姜霆不回我信,我猜他或許沒拆就直接扔了,所以我沒再寫給他。」她抿著嘴,擠出一個無所謂的燦笑。「姜伯伯,這是我以後的通訊地址。以後姜霆問起的話....」

    「靖平,妳爸媽雖然沒有明說,我知道他們並不贊成妳和姜霆走在一起。」姜伯伯一臉為難﹕
    「我將心比心,也了解他們的想法。姜霆闖了這麼大的禍,從此以後,揹負著污點....」

    「無論犯過什麼錯,姜霆永遠是最特別、最獨一無二的。」靖平的臉頰因真情流露泛起桃紅。「就算姜霆這輩子再也不理我,還是拜託您把地址收下,好不好﹖要不然我心裡老是牽掛這件事.」

    姜伯伯猶豫片刻,方纔把紙條折成兩半,放進襯衫口袋,同時站起身,囑咐道﹕
    「靖平,出門在外,一切珍重。」

    話說完,他摸摸她的頭,揮揮手,走出門去。

    靖平倚著紗門,盯著姜伯伯的背影出神。她想起從前和姜霆姜震天天玩在一塊兒的日子,姜伯伯下班回家,會像剛才一樣,摸摸她的頭,親切地問她肚子餓了沒,也差不多這時候,姜媽媽拔高的山東腔就會從廚房飄出來﹕「靖平吶,吃飯囉,來幫忙擺碗筷。」

    「妳好意思叫靖平幫妳做家事啊﹖」姜伯伯打趣著問。

    「靖平不是外人。她啊,根本就像是咱們家女兒嘛。」姜媽媽拿著鍋鏟從廚房走出來,笑瞇瞇地頂了一句。

    的確,在母親嚴肅保守的教養下,靖平戀棧姜家的自由氣氛,甚至幻想過生為姜家女兒被嬌寵的滋味。靖平母親立下的家規頗多,其中包括不許買零嘴吃這一項。然而,在那個物質環境普遍不富裕的年代,哪個孩子不嘴饞﹖姜伯伯每回到軍公教福利社買些白蘭洗衣粉、舒潔衛生紙之類的雜貨,會順便帶回蠶豆酥、巧克力,或十盒一袋的小美冰淇淋給孩子們,並再三叮嚀靖平,回家別告訴媽媽。

    背著母親做壞事的快感,似乎渲染了食物的美味。直到現在,黃色蠟紙杯挖出的香草冰淇淋的香濃牛奶味兒,似乎還停留在齒頰與舌尖呢﹗

    姜伯伯從來不吃冰淇淋,理由是怕胖。其實,姜家的男生全屬瘦高個兒,尤其姜伯伯一身典型的飛行員體格。長腿、寬肩,外加黝黑的膚色與低沉嗓音,與姜霆走在路上經常被誤認為兄弟﹐但這一年來,姜伯伯似乎蒼老許多。接踵而來的變故仿彿千斤萬兩的巨石,將他的背脊壓駝了。看著姜伯伯漸漸走遠的身影,靖平雙眼噙著淚,對他之前外遇和續弦所衍生的不諒解突然一筆勾銷了。

    什麼都不重要了,所有的愛怨痴瞋、情義恩仇,就像工廠煙囪拍出的廢氣,隨著長風舞動的姿態,一點一點滲入空氣分子裡,成為過往雲煙。姜霆既已抽離她的生活,總有一天,也將自她的內心深處連根拔起,不留一點痕跡。

靖平反手關上大門,那扇分隔了過去與未來的門,靠在門板上,輕聲啜泣了起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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