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站在同一地點﹐留意著對面大樓住戶的出入情形。

昨晚在這裡等到深夜﹐加上連日來早出晚歸﹐她覺得疲倦﹑四肢乏力﹐喉嚨也隱隱作痛。

今天其實不該出門的。既然CC歸期延後﹐她大可不必在這裡苦等﹐只需隨機以電話聯繫即可﹐但為了避開Mitch﹐以及週休二日的父母親﹐她還是一早溜出了家門﹐像個遊魂似的在東區晃了一陣﹐然後不知不覺又走到這裡。

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一整日﹐她滴水未進﹐大多時就這麼站在原處﹐痴痴地張望對面的動靜﹐並密切注意著側邊的停車場入口。她不渴也不餓﹐只希望眼前有一張椅子可以坐下來休息。她想走進附近的快餐店歇歇腳﹐又怕錯過了CC進門的時機——他不見得會今天回來﹐卻也可能在任何一刻鐘回到家。

CC家的電話依然無人接聽。靜靜把行李箱拉近騎樓樑柱﹐正要靠坐休息﹐頭一抬﹐一部嶄新的廂式休旅車無聲無息地從街口轉進來﹐穩穩停在對面﹐將她的視線阻擋了大半。她皺皺眉﹐不自覺往前跨了一步。定睛一看﹐差點兒叫出聲。

CC正站在對街﹐腳邊是一個大行李箱﹐司機正忙著從後車廂卸下其他行李。CC穿著白襯衫藍長褲﹐襯衫袖口隨意地挽了起來﹐那模樣﹐和她初次見他時完全一樣。不同的是﹐他的身邊站了個女人。

女人個子瘦高﹐長長的捲髮下是一張倒三角臉﹐五官細緻﹐但銳利的眼神給人一種精明強悍的感覺。雖然素未謀面﹐她很快認出女人就是CC全家福相片裡的妻子。女人不知在和CC討論什麼﹐隔著馬路﹐隱約聽得見拔高的女音。

三大件行李全部卸下﹐司機一手一件﹐往大門走去。CC跟過去﹐像是婉拒﹐又像是道謝﹐把行李全接了過去。這時﹐大樓管理員走出門來﹐一番寒喧後硬是將行李拎上手﹐司機回到車上﹐揮了揮手﹐把車開走了。

龐大的休旅車一開走﹐大樓門口又恢復了寬廣的視野。她這時才察覺紅磚道上還站著兩個男孩。大的差不多十一﹑二歲﹐小的不過八﹑九歲。令她驚奇的是﹐男孩們身旁是個膚色略黑﹐看似菲佣的婦人﹐手上抱著一個約莫兩歲的男嬰。

她痴痴盯著對街幸福熱鬧的光景﹐有幾秒鐘的晃神。那兩個男孩﹐是CC的兒子沒錯﹐但菲佣手中抱著的男嬰又該做何解釋﹖CC曾說﹐他們夫妻倆淡漠得只剩下金錢往來﹐婚姻不過是維繫這層關係的一個框架﹐倘若這男嬰果真是CC的孩子﹐那麼﹐兩人是在什麼心情﹑什麼狀況下再度添丁呢﹖

從嬰孩的年紀﹐她大膽往前推算﹐混亂的思路突然變得明澈。如果她的估計沒錯﹐這孩子的受孕期應該是在CC和她分手不久之後。她記得很清楚﹐那年秋天被軟禁在家的期間﹐CC的心情亦不好受。他來信中曾提到﹐為阻止暴怒的妻子做出對她不利的事﹐那幾日﹐他竭盡全力安撫﹐並幾近無恥地籠絡討好。當時﹐她正處於低潮﹐並未深究此言之意﹐現在她終於懂了﹐完完全全懂了。

對面一家人鬧轟轟地進門了﹐她依然靠著騎樓柱子發愣。燠熱的六月天﹐她額頭冒著汗﹐全身卻無來由地發冷。她戴上墨鏡﹐以遮掩自己扭曲的神色。頭一次﹐CC全家人在她眼前一字排開﹐示威似的演練著幸福的戲碼﹐除了深深的失落與悲傷﹐她埋藏許久的罪惡感也重新冒出頭了。雖說CC期待家人與她關係改善﹐為將她拱手讓給Mitch﹐他也有過相當的掙扎﹐但她清楚知道﹐倘若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CC決不會袖手旁觀的。然而﹐目睹過方纔那一幕天倫寫照﹐她如何能昧著良知﹐再度入侵那個看似完整的家庭﹖即使她練就了視而不見的功力﹐願意一輩子躲躲藏藏﹐像陰溝的老鼠似的在陰影下品味幸福的滋味﹐那麼﹐當CC與家人團聚時﹐她是否忍受得了嫉妒與寂寞的雙重凌遲﹐就像她此刻一模一樣的沉重心情....

安靜的巷弄突然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她抬起頭來﹐驚覺CC一家不知何時又步出大門﹐正走過馬路﹐朝著她的方位移動。她下意識的躲進柱子後﹐卻又忍不住引頸張望。

CC的妻子已換上輕便的休閒裝﹐與稚氣未脫的大兒子談笑著走在前頭﹔抱著男嬰的菲佣居中﹔CC牽著次子殿後。

現在﹐她看清楚嬰孩的面目了:瘦長的臉型﹐兩道如墨的濃眉﹐高挺的鼻樑﹐以及薄薄的單眼皮裡一雙帶著笑意的瞳仁﹐那神情﹑那五官﹐活脫就是CC年幼照片的翻版。

CC身旁的次子一路叨叨絮絮著童言童語﹐他微笑回應﹐不時伸手逗弄前方的男嬰﹐十足一副居家男人的模樣。當一行人離她越來越近﹐終於和她擦身而過時﹐空氣中飄浮著一股熟悉而淡雅的古龍水香氣﹐她幾乎可以觸碰到CC的衣袖了。她慌忙縮在柱子後面﹐忍住了這樣的衝動﹐也忍住了因思念而澎湃的淚水。

CC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也很快樂。雖不確定他是否真如表面上那般快樂﹐也明白他所謂的缺憾為何﹐但畢竟這是他選擇的人生啊!她給過他機會﹐也給過自己機會﹐他既放不下沉重的包袱﹐卻也捨不得對她全然放手﹐走到這裡﹐她累了﹐真的累了。她目送他高大的身影走進仁愛路上的川菜館﹐悄悄拭去滑落墨鏡外的淚水﹐這才察覺﹐曾幾何時他星散的白髮已壓倒性地蓋過黑髮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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