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了一夜,靖平還是硬著頭皮上學了。為迴避熟人,上課之外,她多半躲在辦公室裡,午間則獨自待在系圖書館一角,不再現身人來人往的洛氏圖書館。她以為,只要看不見吳舜德瞭然於心的怨毒眼神,就可以保有基本尊嚴,假裝一切不曾發生。然而,兩﹑三天後,當她在學校販賣機買咖啡時,幾位台灣同學迎面走來,她立即感覺到詭譎的氣氛。

靖平與那幾些人不熟,基於同鄉立場,只算點頭之交。和往常一樣,她淺笑打聲招呼,對方卻僅僅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眼,便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買了咖啡,靖平走回系辦公室。才踏進門,茱蒂跟著走進來,不由分說地將她拉到走廊。

「靖平,吳舜德他…這兩天說了不少妳的壞話,台灣同學之間已經傳開了。」茱蒂細細地審視她,柔聲問道:
「吳舜德不是一向最挺妳?怎麼現在一提到妳,就滿口不屑,變得像仇人似的?靖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靖平矇著臉,無聲哭了起來。幾年來﹐在異地苟活的許多不為人知的憂傷﹑驚懼﹑委屈,和悔恨,化為無盡的淚水,彷彿三月的櫻花雨,乍然落得遍地都是。她哭著﹐只是哭著,連一句辯解也擠不出口,雖未承認,也等於默認了。

「靖平,妳別難過了。無論如何,我都站在妳這一邊。」茱蒂讓她哭了個夠﹐拍拍她的肩,遞過來面紙。

靖平拭去滿臉的淚花,抬起頭來,才驚覺身旁多了個許國禎,不知他靜悄悄地站在走廊多久了。

「我可以和靖平單獨聊聊嗎?」他微微一笑,對茱蒂頜首示意,把靖平拉到交誼廳旁的長沙發坐下。

「吳舜德那裡,我已經警告過他,要他閉嘴了。」他沉吟了一下,小心說道:「至於他說的那些話,是真是假並不重要。記得,妳一定要忠於自己,站穩腳步,別這麼輕易被擊倒了。」

靖平紅著臉,忘了哭泣,也不知如何接話。國禎的適時出現,令她惶然的心安定不少。她就像身處沼氣四佈的深井,終於戴上了氧氣罩,呼吸瞬間變得順暢,思路也明澈許多。

有個念頭突然冒了上來,彷彿寒夜裡點亮的火柴。她急於捕捉這瞬息的光熱,口氣不由得急促了:「我…呃,想請你幫個忙。」她頭搭得極低,似乎已作好被拒絕的準備,「這幾天我正在搬…家,每天搬一點點。明天晚上以前我得搬完,可是恐…恐怕來不及。」

這星期以來,老陳展現十足的悔意﹐又是鮮花又是禮物﹐就像每回爭執後的一貫賠罪方式。靖平表面上佯裝沒事﹐但每天提早回家,趁老陳上門前偷偷搬一趟。為不使他察覺異樣,她儘可能讓家中擺設維持原狀,只敢搬走小部份不顯眼的書與衣物。今天晚上,老陳有事飛往加州,星期天中午回來。換句話說,這將是她脫離老陳的絕佳機會,但她自知週六整天肯定搞不定,如果單靠她徒手搬家的話。

「沒問題。明天我向同學借部車,早上去找妳。」國禎想也沒想,立即點頭,「你家怎麼去?」

或許她低估了對方的辦事能力,次日早上才過九點,國禎打了通電話來,表示人在樓下。靖平沒料到他來得這麼早,打包才做一半,滿地都是書本雜物,倉皇中,也只得請他上樓來。

臨進門,國禎彷彿突然想起吳舜德提過的一些什麼,「方便…進去嗎?」

靖平紅著臉,眼眶跟著紅了。她撇撇嘴角,生硬一笑,「我就一個人啊!」話說完,她轉頭進門,蹲在地上,自顧自收拾起東西。

也幸虧國禎開了車來,幾大箱衣服和為數不少的書本,一下子就搬得差不多了。和老陳的公寓相比,新居顯得簡陋寒酸,國禎很識相地保持緘默,不曾探刺緣由,這讓靖平鬆了口氣。

傍晚時分,兩人回到老陳的公寓搬剩下的零星物件,他看著一屋子昂貴厚重的傢具﹑電視,以及床頭櫃上的組合音響,猶豫片刻,還是開口了:
「確定這些…都不搬嗎?」

「嗯。」靖平抬頭看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把盥洗用具裝進紙袋,雙手卻微微發抖著,「不曉得有沒有遺漏什麼,我再檢查一下…」她站起身,隨意拉開幾個抽屜。國禎很自然地也伸手打開身旁的衣櫃,不料櫃門一開,只見老陳的幾件西裝襯衫孤零零地掛在空蕩的角落,靖平想制止已來不及。

「剩下的這幾袋我來搬。」他迅速關上櫃門,彷彿什麼也沒看見,「肚子餓了吧?晚上我們好好吃一頓,慶祝妳喬遷。」

就這樣,靖平悄悄地搬離那棟豪華公寓,留下一屋子老陳為她添購的傢具和家電用品,以及包含一只價值不斐的蒂芬妮鑽戒的所有首飾。老陳送的衣服﹑電腦和她幾年來攢下的錢,她盡數帶走了——她自知並沒有清高到凌越現實的境界,雖然單飛後,她希望抬頭挺胸,活得更有尊嚴,但那筆為數不小的存款,可助她順利拿到學位,而金錢是當初決定和老陳在一起的主因。

靖平留了張紙條在書桌抽屜,內容只有短短一行“謝謝你的照顧”,和她本人一樣言簡意賅。對於和老陳沒能好聚好散,她深感遺憾,而默默搬走,似乎是表面上看來殺傷力最小的抽身方式了,只希望老陳懂得她的心思,就此懸崖勒馬。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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