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倆相差二十歲。如果人有幸活到八十,那麼,每二十年就是一季。我的荼靡時節已過,就要邁向蒼涼的秋季﹔而妳,正預備迎接燦爛的艷陽天。換言之,任憑妳如何追趕,我如何放慢腳步,我們之間永遠橫跨著長長的一季。
  
* * * * * * * * * * * *

  窗外,台北的街頭,是車轍、是腳印、是焦躁的步調。室內,麵包店二樓,是人聲、是杯盤撞擊聲,是隱抑的騷動。隔著小小的方桌,我和CC之間,是小心翼翼的尷尬與沉默。凝視著眼前的他,這個我傾心愛戀的男子,濃密的黑髮夾雜著絲絲不經意的白,多年來的含英咀華是一道智者的光環,燃燒殆盡企業家沾染的市儈氣息,養尊處優的秘密則散發於舉手投足之間的閒適淡然。即使現在這般的失意狂亂,他依然是一個品味出眾,神態優雅的男子。七天之前,我倆被迫分手,不曾開口說再見。今天,為了把曾經的擁有補上句點,我依約來到聖瑪莉。

  空氣中瀰漫著熟悉的奶油香。他與我四目交接,卻恍若隔世,因為天地已然變色。

  「我真的很抱歉。」 打破沉寂,他緩緩說。

  從失神中猛然覺醒,我抬起頭,急切地為他辯解﹕
  「是我的錯。我太粗心太混了,連學生證掉了也沒發覺。」

  「靜靜,妳沒有錯。是我過份得意忘形,而忽略了幸福背面所隱藏的危機,甚至無法履行拼了命也要保護你的承諾。」他的聲音愈來愈低﹕

  「知道她要回國,我應該把整個房子徹底搜查一番的。的確我檢查過,但是偏偏漏掉那堆衣服和書堆裡夾著的信。」

  CC遞過來那張該死的學生證——他長期居留美國的妻子回台時無意在衣櫃裡搜到的物證﹔哥哥到他們家談判時慌亂中忘了領回的恥辱。天,我甚至無從猜起這個小東西是怎麼滑進他的衣櫃,夾在他的衣堆之間。照片中的自己一臉的神采飛揚,好像在戲謔著說:呵呵,妳也會有今天的下場!

  「CC,對不起。」我說﹕
  「其實從一開始,要不是我無恥在先,常常打電話向你借書,約你見面,你是不會被拖下水,然後越陷越深的。」

  「忠於自己的感情並不無恥。」他悲哀地望著我。「是我的優柔寡斷害了妳。因為年齡的差距和已婚身份,我曾經試著躲開,但卻在暗地裡期待著妳主動來找我。表面上,我對你忽冷忽熱,其實我知道,自己投注的感情比妳所想像的還多得多。然而,妳是一往情深無怨無悔的投入,我卻躲在暗處猶豫斟酌和靜觀其變。等到妳耐心兜了個大圈子,我才對自己的感覺投降。靜靜,我欠你一個原諒。」

  咖啡送來了。CC熟練地為我加了奶精和雙份的砂糖。他知道我一向愛吃甜食,連咖啡也挑剔到非甜甜熱熱的不喝﹔他也知道我最愛聖瑪莉的出爐麵包,即使此處離我家太近,而且略嫌擁擠嘈雜,我們還是習慣約在這裡見面。

  輕輕捧起了咖啡杯,它的熱度滲透手心,穿越血管,隨著脈搏的節奏一路燃燒到胸臆。霎時我想到,這段早夭的戀情不也像一杯熱咖啡。CC與我戀棧於它的香醇,沉淪於它飄渺虛幻的幸福假象。也許是咖啡太燙手,也許是兩人太忘我,沒有被牢牢捧好的杯子就這樣給摔碎了。灑了一地的咖啡成為覆水難收的污點,不僅我們,連週圍的人亦被波及。

  「CC,今天我們不要再爭論是誰的錯。當初早有共識,這段沒有未來的感情需要用痛苦來換。我只是不甘心結束得這麼快,也惋惜不能陪著你走更長的路。」我的鼻音越來越重,知道自己就要哭了。

  「小女孩說大人話。」

  心裡一震,我迅速抬頭看他——那雙長長的眼睛燃燒著令人刺痛的火焰。我們心裡正在想著同一件事。我知道。

  認識三個月後第一次到CC的家。坐在鋼琴前,我滿懷心事彈著蕭邦的Fantasy。那首曲子的難度原本超出我的水平,但為了取悅他,意志力和苦練終於造就了奇蹟。彈畢,CC若有所思,一言不發。按捺著失望,我告訴他,每當深夜聽到這首陰柔婉轉的獨奏曲,寂寞的心好像被皮鞭猛抽了一下而糾結不止。CC盛了兩球冰淇淋在水晶碗裡,似笑非笑地說﹕

  「小女孩愛說大人話。不要動不動把寂寞兩個字掛在嘴上。當妳體驗過被四週人包圍奉承,卻沒有一個人接收你的心靈頻道,那才是真正的寂寞。」

  「我的寂寞,連你也不懂。很多事,我們知道必然的結果,卻無法阻止它的發生。至少,面對你的反覆無常,我從不逃避也不退縮。就算你刻意把頻道上的訊息曲解為亂碼,我仍舊一路跌跌撞撞跟了過來,如今還獨自在迷宮裡找不到出口,也退不回最初...」眼裡噙著淚,我費力地為自己辯白。淚眼模糊之中,我感覺被溫柔地擁入懷,他的唇霸道地堵住我的叨絮、承接我的委屈。他下巴新長的鬍渣微微刺痛了我,淡淡的古龍水香氣引發了醺然欲飛的暈眩感,讓我不由自主地摟住他的脖子,熱情回應,透過灼熱的舌尖傾吐我積壓已久的款款深情。過了之後,茶几上的冰淇淋已化為水。

  彷彿一個神奇的分水嶺,從那天起,週圍人驚訝於我的轉變。相知愛悅的悸動使我言語中的尖刻少了一絲絲的直接、行為模式裡的邪謬多了一點點的保留,肅殺乖戾之氣則不可思議地融入了體諒與平和。告別了過去自以為是的戀愛遊戲,我變得體貼而容易滿足。

  回憶裡的似水溫柔流淌過CC的眼稍。他輕聲說道﹕
  「靜靜,這幾天,妳吃苦了。」

  「已經沒事了。」我回答,心在跳,臉上有一股燥熱。

  中秋節的前一夜,在一通惡毒的電話之後,哥哥顧不得安撫嚇傻了的我,匆匆趕到CC的家。一向以家教嚴謹而自豪的父親早已氣得雙手發抖,不由分說地抄出家法——一支專為伺候我這個障孽的細長藤條。小時候,還沒被棍子打到就已經哭得呼天搶地,然而,那天我只茫然而順從地跪下,並不是認錯,而是萬念俱灰。在杖鞭之下,我抽答哭著的同時,甚至期盼自己就這麼被打死算了。

  接下來的幾天,背後及四肢的傷如火燒似的疼痛,我趴在床上流著淚入睡,又在夢裡哭著醒來。即使已向現實和人情妥協,立誓不再和CC不清不楚地走下去,我還是忍不住掙扎起床,激動地查看所有CC寄來的絕望的、道歉的、悲傷的e-mail。每天晚餐是最痛苦的時刻,在爸爸的厲色、媽媽的嘆息、姐姐的鄙夷,和哥哥的同情之下,我必須強作鎮定吃完飯。

  這些,都不能說,因為CC的心情並不比我好受。這也是為什麼在秋老虎肆虐的時節,我以長袖長褲遮掩萬紫千紅的鞭痕。

  「妳吃了什麼苦可以想像得出來。我是天字第一號的混蛋,信誓旦旦說愛妳,在妳最痛苦的時候卻沒能保護妳。靜靜,雖然妳任性頑皮像個孩子,有時候卻又堅強得出奇,前幾天的e-mail什麼也不提...」CC還在等候答案。我搖頭﹔他嘆了一口氣﹕

  「回學校吧。她回美國之前,已經答應過絕不會到學校找妳麻煩,只要我們分開。」

  CC修長的手覆蓋著我蒼白的手背,大拇指輕輕地來回摩挲我的手心,那曾經是我們之間親密的暗號。

  「記不記得在凱撒的第一個晚上,妳想說的話被我止住﹖」

  我點點頭。呵,怎麼可能忘記!墾丁的四天之旅是我夢裡也會笑出聲的秘密。閉起眼睛,海水的氣息、沙灘上的腳印、雨中的漫步、夜半無人的私語,伴著輕快的卡農管弦為背景音樂,早已燒錄成一張雋永的VCD,存放在記憶中最珍貴的夾層了。

  暑假時以參加社團活動為名,瞞著家人,CC和我第一次擁有了奢侈的四天三夜得以朝夕相處。第一夜,在CC的臂彎裡天馬行空地閒聊。我突發奇想,問他﹕

  「這幾天出入旅館,在別人的眼裡我們像什麼﹖」

  「父女。」CC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搖頭。

  「老夫少妻﹖」

  我還是搖頭。

  「三個字。狗﹒﹒﹒」話一出口,我已經後悔了。

  CC的雙瞳璀燦如黑夜中的星子,默然凝視著我,似乎企圖解讀我的心境。良久,他動了一下嘴唇,想說什麼又頹然放棄。他倏地把食指輕輕蓋住我的嘴,柔聲說﹕

  「乖。睡吧。」

  我順從閉上眼,任憑CC撫弄我的長髮,安心睡去。隔天早上醒來,從CC的臉上看得出未曾睡好的倦意。

  「靜靜,那天其實我本來要告訴妳一件事。」

  我如夢初醒,怔怔看著他。

  「幾年前,她曾經提議離婚,因為除了孩子,我和她的世界早已沒有交集。但是,迂腐的大男人主義和面子問題使我斷然拒絕了,後來我也曾試圖挽救這個婚姻,雖然終究徒勞無功。那天晚上本來想告訴妳這事,想想並沒有什麼意義就作罷了。」CC無意識地轉動著他無名指上的婚戒。每當他焦躁時都這麼做。

  沉吟半晌,他接著說﹕
「靜靜,倘若當時我離婚了,現在我們仍舊得不到四週人的贊同與祝福,但不同的是,事發後,妳不會受到這麼大的羞辱。靜靜,對不起。」

  強忍到此時,淚水有如搖晃後開瓶的啤酒,爭先恐後地汨汨流下。他明明知道,為了愛,我可以為他殺人、為他偷竊、為他眾叛親離,可是離別在即,他卻左一句右一句對不起。現在的我,亟需一個溫暖的肩膀,然而,在這個該死的餐廳,我們連最基本的擁抱也做不到。

  耳邊傳來CC瘖啞的聲音﹕
  「靜靜,妳哭的時候依然很可愛。嚴格來說,妳並不算漂亮,但是舉手投足,一顰一笑的生動況味令人一眼就注意到妳。當妳笑開的時候,眉眼和嘴角閃爍的喜悅像陽光一樣耀眼,似乎連髮梢也在輕快地飄揚﹔當妳哭的時候,是那麼的專心且驕氣得讓人心疼,只想把妳裹在外套裡,那麼就可以走到哪裡,保護妳到哪裡。」

  這一連串細緻的告白讓我聽得痴了、傻了。平常,他扮演一個微笑的聆聽者。今天,我們的角色對調了。他似乎在把握最後的機會出清心裡囤積的話。

  CC 頓了幾秒鐘,把咖啡一口喝盡,又說﹕
  「和妳相愛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驚嘆號,中年危機意識也因妳而灌輸了一股活力與喜悅。不見面時,只要一通電話,妳的嬌憨和時出的驚人之語,會讓我高興一整天。與其說妳仰望著我,毋寧說我依賴著妳。即使如此,靜靜,往後妳該學著堅強一點,我不能再隨傳隨到了。過了今天,妳要努力自我調適,好嗎﹖我最放心不下妳七十二變的個性。」

  「我們可以逃得遠遠的,去夏威夷、去北極,要不然伊索匹亞也行...」泣不成聲中,我忘了前日對家人的立誓,開始語無倫次。

  「我恨不得能帶妳遠走高飛。可是,靜靜,妳會後悔的。我們倆相差二十歲,如果人有幸活到八十,那麼,每二十年就是一季。我的荼靡時節已過,就要邁向蒼涼的秋季﹔而妳,正預備迎接燦爛的艷陽天。換言之,任憑妳如何追趕,我如何放慢腳步,我們之間永遠橫跨著長長的一季。」

  「可是,你的生日就快要到了,我什麼也沒能給妳﹒﹒﹒」我還在做無謂的掙扎。其實,讓我捨不得、放不下的又豈止他的生日。

  「繼續練琴,挑戰自己的恆心,就是我想要的禮物。」

  逃開他的視線, 我虛心地點點頭。

  伯牙為鍾子期之死,痛失知音,破琴絕絃﹔我為了CC的生離,昨天才鎖上鋼琴,把鑰匙扔到床底的邊陲地帶,決定終身不復鼓琴。

  在CC明淨敞亮的書房裡,多少個晨昏,我一邊背單字、趕報告,一邊聆聽著他收藏豐富的古典樂CD,暗地裡,則苦練他最愛的鋼琴曲。得知他是老莊的信徒,多少個長夜,我忍著瞌睡,把略為艱澀的莊子內篇一字一句解讀,並嘗試加入自己的見解,只為了下次交談時在他的眼裡捕捉到一絲驚喜的讚嘆。如果以圓規來做比喻,CC是圓規的針尖,我是繞著圓心旋轉的筆臂,不論半徑的距離再近,再遠,我始終對他不離不棄。我的呼吸和心跳因他的存在而意義非凡,然而,事到如今,沒有他的喝采,琴聲將回復到最初的晦澀迷離,我又何苦繼續這無意義的手指運動﹖

  心亂如麻,不能再往下想了。我岔開話題,問他﹕
  「如果這是小學畢業典禮,你知道我會在你的紀念冊裡寫下什麼留言嗎﹖」

  CC揚起如墨畫的濃眉,搖頭苦笑。

  「惠我良多。」擦乾淚水,我輕輕告訴他。

  其實,這四個字還不能表達其萬一,要感謝他的實在太多滿了。在短短的一年期間,我充份享受到身為女人被驕寵的喜悅,真實體驗了被捧在手中當作水晶心肝玻璃人兒的絕妙滋味﹔他的才情擴展了我的文學藝術領域,他的豁達使我跳脫出內在無謂的迷茫與桎梧。

  「如果我是老師,妳成績單上面的評語,也是四個字。」不待我回答,CC接著說﹕

  「慧黠可人。」

  聽到了這樣令人滿意的評語,我破涕為笑。CC伸手輕拍我的臉頰,同時拭去我臉上的一滴殘淚。

  時候到了。手腕上的錶指著四點三十五分,我必須在家人回去之前快步走到家。站在熙攘的騎樓下,CC眼眶微潤,默默凝視著我,眼裡有愛撫,也有憐惜。一年多前,當他以父親朋友的身份第一次到我家時,就是以這樣的神情和我的視線玩捉迷藏。此刻我想到,CC就像一本包羅萬象的古文觀止,在他身上,我看得到蘇軾的豪情、諸葛孔明的機智、陶淵明的淡泊,以及韓退之的文采,這本好書,是以不正當的方式竊取來的,才被匆匆翻了幾頁,如今就要在眾怒的催促聲中依依不捨地物歸原主。

  不能哭!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提醒自己。是的,我要CC永遠記得我最美的一面。我努力揚起嘴角,投遞一個燦爛的笑容,CC立即心領神會,點頭微笑。

  我頭也不回地往回家的路上走,過去的愛恨痴瞋和無憂歲月在背後漸行漸遠,而邁向未知的茫然裡腳步有如鉛塊那樣沉重,短短幾分鐘的路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這時,太陽已偏西,彤雲在流光的畫布中漸層為淡紫,光的顏色瞬間轉為清澄的半透明。猶豫片刻,我顫抖著雙手,戴上墨鏡,才任由淚水咨意爬滿雙頰,然而,再多的淚,又怎麼流得盡汪洋大海般的憂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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