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扭開蓮蓬頭開關﹐水溫轉熱之前﹐視線不經意地落在盥洗台前的長方形半身鏡。她怔怔地看著鏡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那是個美麗而平凡的年輕女孩的肉體﹐均勻、飽滿﹐全身的肌膚潤滑得可以嗅出歡愛滋養的氣息﹐然而鏡中的臉﹐卻是一張蹙著眉﹐飽經憂患的愁容。她一直引以為傲的一雙淘氣的、帶著笑的眼﹐曾幾何時﹐已然隱遁在無名的淚海之湄。

  「沒有什麼理由不高興呀。」女孩極力說服自己﹕
  「我一直盼著他來﹐不是嗎﹖那麼﹐為何不能愉快地撐過這一天...」

  女孩的腦海裡陡然閃過不悅的念頭﹐她為引用「撐」字微微感到不安。她不敢再往下想了﹔繼續探索﹐可能侮辱了她﹐更侮辱了男孩。她寧願相信自己是愛著男孩的﹐當男孩說起和女同事之間模糊曖昧的笑話﹐她會嫉妒﹐會吃醋﹔男孩長途開車往返她的住處﹐她一路擔心﹐直到男孩安全抵達。是的﹐她的確愛著男孩。打從多年前第一眼見到男孩﹐她的心裡﹐已為他保留了一塊防塵角落。若不是後來遇見了情人﹐若不是那一年的繽紛落英﹐氾濫成一道看不見盡頭的花徑﹐男孩和她﹐應該會有個正常而美好的開始﹐然後順利成章地走下去﹒﹒﹒

  溫熱的水柱自蓮蓬頭呈傘狀放射﹐一部份匯聚女孩的頭頂﹐依循著髮稍的方位﹐自成幾百條細細的清流﹐爭先恐後在女孩身上劃過一道又一道的水線﹐仿彿數以萬計的螞蟻試探地、顫顫巍巍地開路挑逗。她想起有一回為了避開熟人﹐情人和她躲到宜蘭。那是個春寒料峭的雨夜﹐兩人合撐一把傘﹐在空曠無人的夜街散步。走過舊孔廟的斷牆殘壁﹐女孩突然發了瘋似的﹐搶過情人手上的傘﹐順著風﹐將它投擲到幾米之外。她將穿著白球鞋的雙腳輕輕踏上情人足蹬的義大利皮鞋﹐復而圈著他的脖子﹐踮起腳尖﹐欲貼著他的臉擁抱。情人解事地笑了﹐他微弓著腰﹐和女孩就這麼貼著臉﹐一言不語地抱著。那晚的雨絲﹐牽牽絆絆地溜向髮稍﹐爬過衣領﹐穿透薄衫﹐就是現在這樣的感覺。

  女孩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即使氤氳的水氣足以造成錯覺﹐她還是明白自己又哭了。和情人分手一年不到﹐因為寂寞和失意﹐在家人的鼓勵下﹐她接受了男孩﹐同時慢慢地分支出感情。出國之後﹐女孩在各方面相當倚賴男孩的意見﹐每個週末﹐兩人更是形影不離。她似乎逐漸習慣了另一種擁抱和氣息﹐然而﹐遠在台北的他﹐卻依然孤單一人過著清教徒生活﹐這教她情何以堪!藉著水聲的掩飾﹐女孩蒙著臉﹐在啜泣裡心碎地呼喊著情人的名字。星期六的深夜﹐相當於台北星期天的中午﹐此時情人正在做什麼﹖是不是獨自在書房聽著一張又一張的古典樂CD﹖在公司加班督促工作進度﹖或者在虛偽的聚會應卯一些所謂的名流﹖女孩瘋狂地想念他低沉的聲音、他拿手的義大利海鮮麵、他的文采和獨特的詼諧方式﹒﹒﹒﹐女孩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今晚﹐她要打破分手當初不打電話的約定。三年來﹐每次e-mail往返的心情筆記都不是最即時的消息﹐甚至有報喜不報憂之嫌﹐此刻女孩迫切地想知道情人的近況﹐她要的是沒有經過修潤的原版心情。

  想到這裡﹐女孩晦澀的心房頓時萌生一股力量。她迅速套上衣服﹐披著一頭濕淋淋的長髮踏出浴室。屋內依然燈火輝煌﹐電視台正播放著一齣喜劇片﹐男孩仰躺著熟睡了﹐輕輕發出的有規律的鼻息﹐與電影的配音此起彼落。男孩的眉頭舒展著﹐嘴角殘留著一絲笑意﹐新剪的短髮有一撮覆蓋了額頭﹐ 女孩想去撥開它﹐又怕吵醒了男孩。他是累了﹐她想。昨天晚睡﹐今天開長途﹐又陪著女孩玩鬧了一天。女孩的心柔軟了﹐她幾乎就要拉開薄被﹐抱著男孩共枕而眠﹐但是﹐有個小小的聲音提醒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去做。

  男孩的汽車鑰匙和皮夾一起平躺桌上。女孩猶豫著是否叫醒男孩送她一段﹐或者自行開男孩的車回家。她環抱雙臂沉吟了幾秒﹐做出第三個選擇——走路回去。旅館到住處開車不過三五分鐘﹐步行的話﹐應該一小時之內可以到家。

  女孩關了電視﹐熄了燈﹐拎起皮包﹐做賊似的躡手躡腳走出房﹐帶上門。她捨棄電梯﹐從六樓連蹦帶跳直達大廳。她深吸一口午夜清凜的空氣﹐不覺神秘地笑了。

  她沿著筆直的大馬路走﹐腳步越來越輕快﹐情緒越來越高昂。她穿越空曠的十字路口﹐行經一片淒涼的墳場﹐轉個彎﹐走過一排簇新的辦公大樓。這一夜﹐星月交輝﹐萬里無雲。女孩抬頭仰望熠熠繁星﹐輕易地找到北斗七星。情人告訴過她的許多星星的名字和傳說﹐這時一股腦兒浮現心頭。她開始為群星點名﹐從杓口以順時針方向依次為天樞﹐天璇﹐天機﹐天權﹐玉衡﹐開陽和搖光。接下來﹐她從天樞和天璇連線﹐延長出去尋找那顆明亮的北極星﹐奇怪的是﹐北極星並不在那裡。

  這樣一個清秋之夜﹐眾星拱之的北辰竟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女孩無法置信地搖頭、再搖頭。她揉揉眼睛﹐不斷張望著﹐直到脖子發痠僵硬﹐依然不願意放棄。

  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女孩驚覺﹐和情人分手後﹐許多能力正在漸次衰退。她遺落了寫詩的靈感、失去了對四週人的信任、凍結了對生活的熱情﹐甚至已無法敞開心胸去愛人﹐如今﹐連最耀眼的北極星也躲著她。韶光已然有計劃地鯨吞蠶食著她僅存的靈性﹐總有一天﹐她將回復一無所有的起始。

  女孩雙腿一軟﹐順勢坐在石階上。她無助地仰望蒼天﹐以證明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北極星依然不在那裡。女孩濕淋淋的髮在微寒的夜風吹拂下﹐仿彿一條邪惡的蛇﹐冰涼地蜿蜒過頸項﹐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噴嚏。

  前面路口有個加油站﹐女孩想去買杯熱咖啡驅驅寒。她摸出皮夾﹐就著昏黃的路燈點數裡頭剩下的鈔票。在一疊小額紙鈔之間﹐她看見一張百元大鈔怯怯地夾雜在那裡。女孩遲疑了一下﹐以為自己眼花了。她僅剩的幾百元美金存款﹐現在應該安然無恙地放在銀行﹐等著付清積欠的帳單﹐而皮夾的零頭﹐被女孩近乎神經兮兮地嚴密控制著﹐不可能會有這麼美的錯誤發生。皮夾裡很亂﹐女孩翻過幾張加油收據﹐赫然發現另有兩張百元鈔錯落其中。她漸漸明瞭是怎麼一回事了。她的雙手微微發顫﹐急急忙忙地繼續翻﹐在駕照夾層和提款卡夾層﹐又各找到一張折疊整齊的百元鈔。

  女孩的驚喜已經為羞憤所取代﹐她喃喃自語﹕「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大滴的淚水成串滾落鈔票上。男孩一直以一股無形的強勢佔有著女孩。他對女孩的衣著和打扮含蓄地暗示著不滿﹑對她的生活和交友小心地表達出不悅。縱然男孩總是表現得體貼寬和﹐很多時候﹐女孩覺得自己仿彿成了他的專屬寵物。男孩的經濟寬裕﹐兩人在一起﹐女孩從不必掏出錢包。女孩已逐漸屈服於這樣的章法﹐不料﹐今天他竟以如此粗鄙的方式﹐企圖跨越兩人之間默契的線。在這個失意的夜晚﹐女孩感受不到男孩的用心﹐只覺自尊心受到嚴重的踐踏。這筆錢﹐甚至讓她聯想到歡場女子的夜渡資。

  女孩再次抬起頭﹐在星海裡狂亂搜索那顆熟悉的北極星﹐然而﹐淚光灩瀲之中﹐舉目四望﹐卻什麼也看不見。這樣一個星光燦爛的夜﹐異國小鎮的街道﹐除了零星矗立的街燈和慘淡的加油站霓虹﹐一切是可怖的死沉。夜歸的車輛偶爾呼嘯而去﹐但沒有人注意到瑟縮在樹影下的女孩的身影。女孩近似出竅地茫然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要往哪裡去﹐只有椎心的寂寞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像一個無形的大網﹐將她層層纏繞﹐一圈圈地越捆越緊﹐越捆越緊。彷彿背後有魔鬼追趕似的﹐女孩倒抽了一口氣﹐倏然朝著記憶中的北極星方位拔腿狂奔。她跑得是那樣急﹐那樣快﹐像一顆迷失的小星星﹐瞬間即隱沒天邊。

  夜﹐更深了。

(完)

這篇舊作越看越吐血。本想大幅修改﹐但工程浩大﹐實在沒力氣﹐只好修改皮毛了事......

陶淵明的歸去來辭:「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寔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嗯﹐今是昨非........。
許多人應該深有同感吧﹖無論為人﹑為文。
重讀舊作﹐才知道以前寫得多麼爛。
希望過一陣子﹐再回頭看最近的文﹐也有痛心疾首的感覺
因為這代表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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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lovesonat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