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不刻到站﹐靜靜下了車﹐慢吞吞走向家門。

奔波了一趟﹐卻毫無所獲﹐她灰心沮喪地垮著臉﹐極力壓抑著情緒﹐不讓自己放聲痛哭。

今晚巷子很靜﹐靜得只聽得見她厚底鞋跟劃過地面的喀喀聲響﹐門口的花壇在黯淡路燈下閃爍著詭憰的光芒﹐像千百隻窺伺的眼睛。

她屏息凝氣﹐不自覺把腳步放輕。驀然﹐灌木叢裡有人影動了一下﹐她嚇了一跳﹐正要拔足狂奔﹐對方已經站了起來﹐轉過頭﹐與她遙遙相望。

Mitch身著緹花布面休閒褲與米色POLO衫﹐揹著與他形影不離的手提電腦﹐正咧開嘴﹐對她傻愣愣微笑。

靜靜怔在原處﹐心撲通直跳﹐蒼白的臉頰好似入鍋的鮮蝦﹐立時發燙轉紅。

短短幾分鐘﹐她的心情歷經了沮喪﹑驚駭﹑狂喜與羞怯。緊繃的神經陡然放鬆﹐她抽抽答答哭了﹐匯聚了整晚的淚水山洪倒灌似的一發無可收拾。

Mitch慌忙趨前﹐摸遍全身口袋﹐掏出一包面紙﹐習慣性地要幫她拭淚。他手才伸出一半﹐不敢造次﹐硬生生打了個轉﹐她的手心多了幾張面紙。

「你跑哪兒去了﹖」她揉揉眼睛﹐抖著聲音問道﹕
「怎麼沒住舅舅家﹖」

「我舅舅他家隔音不好﹐可是我得半夜上網和同事討論project﹐為了不造成他們的困擾﹐一早我搬到板橋同學家了。」Mitch的行李很簡單﹐一個裝滿衣服的中型行李箱﹐以及筆記型電腦﹐如此而已。

「幹嘛躲在這裡嚇人﹖」靜靜嘟著嘴﹐垮下臉﹐「既然來了﹐怎麼不上樓﹖」

「我八點多就到了﹐來還工程計算機﹐前幾天向妳哥借的。剛剛和妳家人聊了一下﹐眼看時間晚了﹐不好意思逗留……」Mitch拍拍花壇上的紅磚﹐示意她坐下﹐然後坐到她身邊﹐沉吟良久﹐嘆了口氣﹕
「其實…我是來看妳的。前幾天妳病得那麼厲害﹐我真放不下心。況且﹐三天後我就要回美國了﹐這一別﹐不知今後能不能再相見……」他眼眶一紅﹐別過頭去﹐
「剛剛聽說妳決定回去讀書﹐我也鬆一口氣。靜靜﹐我保證日後絕不騷擾妳﹐不過﹐需要幫忙的時候別逞強﹐一定要讓我知道……」

看來﹐Mitch是打定主意棄她而去了。她嘴一撅﹐好不容易收斂住的眼淚﹐又唏唏簌簌流了下來。「你好差勁哦﹐一聲不響就搬走﹐害人家白跑一趟﹐還擔心得要命。」

「啊﹐妳……妳去找過我嗎﹖」Mitch雙眼一亮﹐忘情地抓著她的手﹐急切問道﹕
「靜靜﹐妳找我有什麼事﹖呃…妳原諒我了是嗎﹖」

Mitch的結巴模樣像個十來歲的少男﹐很純﹐也很生澀。她決定逗他一逗。

「這還你。」她從包包取出那個淺藍色紙盒﹐遞了過去。

「呃…」Mitch臉色變了。

「哪有人這麼草率的留下戒指就落跑﹖真沒誠意!」她像個茶壺似的扠著腰。

Mitch撫掌而笑﹔再遲鈍的人﹐聽到這裡也懂了。「那麼……讓我幫妳戴上好不好﹖」

「才不要!」她怒目而視﹐「沒有捧花﹐也沒有白紗﹐而且…而且你還打算一走了之……」她突然一陣委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對不起﹐我以為妳不想再見到我﹐所以才……」他慌了﹐忙著解釋。

「既然是這樣…」她抬頭看他一眼﹐發紅的鼻尖﹐看起來像馴鹿魯道夫一般滑稽。「人家哭得這麼傷心﹐你怎麼都不抱抱?」

「靜靜﹐靜靜…」Mitch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她瘦怜怜的身軀﹐下巴在她的髮際磨蹭。「妳別生氣了好不好﹖雖然我這個人很霸道﹑很自私﹐的確糟糕得一塌糊塗﹐但經歷過這件事﹐我終於看清自己的缺點。我確信﹐以後不會那樣蠻不講理﹐也絕不再出言不遜。」

「你讀過『魔衣櫥』這本書嗎﹖」她握住他的大手﹐輕聲問道。

「嗯﹐國語日報出版的。小時候讀過。」Mitch一臉茫然﹐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由於白女巫的可怕詛咒﹐那尼亞王國一年到頭都是冷冰冰的冬天﹐沒有四季更迭﹐也沒有聖誕節。人們活在灰色的氛圍中﹐毫無快樂可言。」

「嗯。」

「自從你罵了我很難聽的話﹐我啊﹐覺得很冤枉﹐也很傷心﹐每天眼一睜就一直哭﹐一直哭。那種感覺﹐就像被白女巫下了蠱似的﹐老是快樂不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Mitch既愧疚又心疼﹐低下頭﹐輕吻她的額。他隱約感到她話裡暗藏玄機﹐再一想﹐不覺笑了。好啊﹐這女孩拐著彎罵人!

「我一心只想逃走。我以為﹐眼不見為淨﹐就可以忘記傷害﹐夷平憤怒﹐可是﹐這樣的決定﹐反而讓我更加更不開心。我天天記掛著你﹐愈想就愈心痛。到後來﹐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走下去才是。」她抬頭看他﹐清澈的雙眸湧起一層淚霧﹐唇線卻俏皮地上揚﹐「不過啊﹐今天晚上﹐我終於想到破解魔咒的方法了。」

Mitch面露喜色﹐揚著眉﹐等待下文。

「從今以後﹐我要你加倍愛我﹐努力展現悔改的誠意﹐讓我相信這樣的決定並沒有錯。同樣的﹐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以行動證明﹐我確實是個值得你愛的好女孩。」

「靜靜……」Mitch心神激盪﹐順勢將她的小腦袋攬至心口﹐喃喃說道﹕
「妳是個好女孩﹐一直都是。即使我喪失理智的時候也從沒懷疑過這個事實…」

「嚴格說來﹐我們兩個都犯了錯。」她微笑打斷他的話﹐「如果你打從一開始就開誠佈公﹐如果我沒有開過那種低級玩笑﹐事情就不會演變成無可收拾的局面。」

「以後我絕對坦誠相待﹐我保證。」Mitch語氣柔和﹐神情嚴肅﹐。一個自以為無傷大雅的謊﹐差一點賠掉自己的幸福﹐這樣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說到開誠佈公﹐我也該親口把以前的事解釋一下….」靜靜坐直身子﹐小聲清清喉嚨。

「傻瓜!那些並不重要﹐都過去了….」Mitch揉揉她的髮﹐心疼不已說道。

「二十歲那年﹐我認識了一個年長我二十歲的人。對方已婚﹐有孩子。雖然明知不可為﹐我卻深深陷了進去﹐對方…也是。」她怯怯看他一眼﹔後者的笑容璀璨得好似綠光二極體﹐她頓時勇氣倍增﹐自顧自說下去﹕
「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他不僅僅是情人﹐也是父親﹑兄長﹐和知心朋友的化身。在那之前﹐從沒有人待我那麼好過。一直以來的缺憾﹐因為他﹐填補成一個圓。」

「嗯。」他抓著她的手﹐放在頰邊偎著。

「事情爆發後﹐我啊﹐就像被全世界遺棄了似的﹐消沉了很久很久。好幾次﹐我幾乎就要拋開一切﹐一廂情願地想和他從頭來過。我玩得很兇﹐每天混到三更半夜才回家。」

Mitch點點頭﹐溫柔的目光在她光潔的臉上梭巡一番。他突然想起那年夏天﹐靜靜化著奇怪的濃妝﹐三更半夜躡手躡腳踏進家門的怪模樣﹐忍不住笑了。

「不過﹐我從來沒有亂七八糟。」她鼓起嘴﹐氣呼呼瞪他。

「我知道。」之前那些耍狠的惡毒言辭顯然令她耿耿於懷。他滿懷歉意﹐捏捏她緋紅的臉頰﹐討好說道﹕
「因為妳是宇宙無敵乖巧可愛的靜靜啊。」

她輕喟一聲﹐露出滿意已極的笑容。

「我有個小小的疑問。呃……隨口問問而已﹐妳可別多心。」Mitch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儘可能濾清語氣中的醋意﹕
「前幾天﹐妳扛著行李箱進進出出﹐是不是……想去投靠『他』﹖」

「才不是咧!」靜靜睨他一眼﹐決定在這一點徹底隱瞞﹐「那時我好傷心好傷心﹐只想一個人躲得遠遠的﹐讓你們遍尋不著。可是啊﹐找工作沒那麼順﹑租房子要押金﹐我身上錢不夠﹐又不敢一個人住旅館﹐只好天天拎個皮箱﹐像隻無頭蒼蠅。」

「我真的虧欠妳很多。幸好妳寬宏大量……」

她捂住他的嘴﹐笑吟吟說道﹕
「做一輩子的夫妻﹐體諒和包容才是王道﹐沒什麼好計較的。」她的眼前陡然呈現今晚父母親相視而笑的溫馨畫面。

「靜靜﹐妳真的長大了!」Mitch神情欣慰。

「不過﹐真要仔細清算的話﹐我還欠你一些東西。」她狡黠盯了他一眼﹐口吻很是戲劇化﹕
「簡單幾個字。積欠了好幾年﹐一直抵賴著…」

「而且差一點就變成呆帳。」Mitch反應一向很快﹐「妳說﹐這連本帶利﹐該怎麼清償﹖」

她瞇起眼﹐故作苦惱狀﹐半晌﹐突然湊近他的耳邊﹐出其不意說道﹕「我愛你。」聲音低得仿彿在洩露軍國機密似的。

一陣熱流翻騰於胸臆﹐順著經脈﹐瞬間潤潮了他的雙眼。天知道﹐這遲來的三個字﹐之於他﹐意義有多麼重大。從青春期開始﹐靜靜就像一尾滑溜的深海魚﹐斑斕的鱗片在水波裡折射著眩目光芒﹐等閒卻抓她不住。

Mitch伸長胳膊﹐將她纖細的身軀整個兜在懷裡﹐生怕她下一秒就溜走。

「利息呢﹖」心神既定﹐他開始得寸進尺﹐嘻皮笑臉問道。

靜靜早已料到有此一問。她的眉眼漾起甜甜的笑意﹐仰起頭﹐在他繼續追問之前﹐主動迎上她的唇。

一彎新月﹐自雲層後悄然探頭。黯淡的長空﹐頃刻點亮一片如鏡波光﹐比霓虹還要燦爛﹐比旭日更加溫暖。即便盛衰榮枯﹑陰情圓缺﹐人們在千古風華的月光見證下﹐學會愛人﹐也學著被愛﹐超越軟弱﹐也終至體悟了包容與諒解。

這原是個有情世界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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