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小小的和式房間﹐一桌﹐一椅﹐一燈﹐一櫃。除了綴有荷葉邊的絨布窗帘和牆上一幅簡單的潑墨畫之外﹐完全沒有其他點飾。平日家人把用不上的雜物堆進牆角的大櫃子裡﹐櫃門一關﹐房裡倒也整齊清爽﹐親戚朋友上台北時﹐這裡就成了臨時客房。

 

午後的陽光被厚重的窗帘過篩了大半﹐四壁的光線顯得有些黯淡﹐冷氣沒開﹐西曬的房間倒也不覺得熱。

 

靜靜站在門口觀望片刻﹐拉開紙門﹐脫了鞋走進去。

 

屋裡空空蕩蕩的。擦得嶄亮的榻榻米泛著清新的檸檬香﹐折疊整齊的棉被像豆腐乾一樣四平八穩地安置窗邊。面街的牆角是Mitch習慣擺放行李的據點﹐搬空後﹐只剩下一方折射的陽光﹐隨著微風中舞動的窗帘﹐諷刺似的一閃一滅。

 

靜靜四下張望﹐不見Mitch常穿的那件藍外套﹐而與他形影不離的電腦公事包也一併遁形了。

 

她頹然地坐在蓆上﹐輕撫著薄被上的碎花圖案發愣。枕頭上有個淺淺的凹陷﹐她靠過去﹐讓臉頰伏貼枕上﹐Mitch殘留的體味彷彿辛辣的氧分子﹐三兩下就激出她澎湃的眼淚。

 

昨晚得知Mitch離去﹐她在驚愕﹑悲傷﹐與悔恨中折磨了一夜。其間她豎耳傾聽﹐希望Mitch突然回心轉意﹐半路又折回來。然而等了又等﹐直到東方既白﹐屋外依舊靜悄悄的。她乏倦入眠﹐再醒來﹐已過中午。她急急忙忙起身﹐目睹了人去樓空的情狀﹐這才死了心﹐斷了念。

 

木櫃的門微開著﹐一疊舊雜誌在隙縫中隱約可見。她想起當年Mitch出國後﹐每次回台﹐總會在這裡小住幾天。CC未出現之前﹐Mitch的來訪﹐是她淡如死水的生活中一圈圈美麗的漣漪。聽說他要來﹐她會刻意提早回家﹐藉著端茶水熱宵夜﹐有意無意地穿梭廳堂﹐只為了四目相接時的一個微笑﹐可是﹐當Mitch主動寒喧﹐她卻莫名臉紅﹐淨說些傻氣又可笑的話。

 

Mitch喜好政治和財經類的書籍。每逢他暫居此地﹐她會從父親床底下摸出幾本過期雜誌﹐趁著Mitch外出﹐溜進客房﹐放在他枕邊﹐兩三天後再悄悄替換。Mitch察覺了也不明說﹐然而﹐下次她進入客房﹐閱讀過的雜誌上總會擺放一袋精緻的小餅乾或甜點﹐一張畫著斗大笑臉﹑沒有署名的便條紙壓在下面﹐以無聲勝有聲的方式回饋她的貼心服務。

 

看來﹐Mitch果真不回來了。靜靜揉著發紅的雙眼﹐在六蓆大的地面梭巡一回﹐卻連張紙條也找不著。

 

她茫然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書桌前是兩排靠牆而立的木架﹐上面塞滿了家人用不著的舊書。桌子也是舊的﹐桌腳像貼補丁似的儘是七橫八豎的娃娃貼紙﹐她小時候的頑皮傑作。她的指尖劃過桌面上的塗鴨﹐在靠檯燈處一團褪了色的深藍墨跡上停了下來。前年夏天﹐兩人剛剛在一起時﹐她坐在這裡﹐聽著Mitch解說美國研究所入學申請的注意事項。說到細節處﹐他不厭其煩地上網搜尋﹐她怔怔看著他線條剛毅的側臉﹐不知不覺就拿著筆臨摹起來。他察覺她的分心﹐探頭過來﹐欲一窺究竟。她說什麼也不讓他看那張拙劣的畫﹐笑著閃開了。他卻一把抱住她﹐往她的腰部呵癢。她一緊張﹐墨水筆甩了出去﹐甩出一灘污漬﹐和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曾經屬於這裡的歡樂氛圍﹐彷彿去了又來的潮聲﹐重重疊疊抖落在寬曠的空間裡。她捂住耳朵﹐逃難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間﹐心神未定﹐卻瞥見小桌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巨型牛皮紙袋﹐信封上是Mitch斗大的字跡「給靜靜」。

 

紙袋裡是一個繫著白緞帶的Tiffany藍盒子﹐一張對折的便條紙﹐以及另一個較小的牛皮紙袋。她急忙抽出紙條﹐打開。

 

靜靜﹐

 

現在妳正沉睡著。蒼白的臉因發熱而泛著淺淺的桃紅﹔濃密的睫毛像兩把典雅的摺扇﹐分隔了現實與夢境的經緯﹔挺俏的鼻尖透著薄薄的油光﹔小巧細緻的雙唇略顯乾澀﹐間或呼出淡淡的熱氣。即使妳平日的光采因病褪去不少﹐我依然忍不住想說﹐靜靜﹐妳﹐好美。

 

我找出棉花棒﹐沾了點凡士林﹐想潤澤一下妳的唇。然而﹐當我靠上前﹐卻察覺妳的眉心深鎖﹐像是承載太多無來由的悲苦﹐又像在惡夢的漩渦裡掙扎。我怔怔望著妳﹐突然流下眼淚。

 

十天了。自從海濱旅館那場莫名其妙的衝突﹐至今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這段日子﹐相信妳我同樣不好受。妳委屈憤怒傷心﹐我則每分每秒活在懊惱與自責中。我不敢相信﹐一向愛妳寵妳﹐把妳視為生命軸心的自己﹐會在盛怒之下作出這樣低能而血淋淋的人身攻擊。在我的心目中﹐妳就像個暖烘烘的小太陽﹐妳的喜怒哀樂是一條無形的線﹐牽引著我心情的細微轉折﹐幾天下來﹐看著妳因我受苦﹐因我流淚﹐那條線越抽越緊﹐我的心隨之劇痛了起來。

 

然後﹐我憶起初次見到妳的情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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