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在化療中心完成草稿的片段剪貼

現在﹐我半躺在化療中心寬大的沙發搖椅﹐左手腕吊著的兩袋點滴﹐正以極慢的速度流淌入靜脈。暖和的深秋早晨﹐一切是慵懶平和的。陽光從落地門的木格子一點一點攀緣而至。櫃檯傳來五﹑六0年代的輕音樂﹐以及護士刻意壓低的談笑聲。所有的病患都在沉睡著﹐除了我。

很快的﹐我就會陷入或深或淺的夢境﹐就像身旁這位嘴角帶著笑意的老太太一樣。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寫下幾句話﹐以證明今早我確實清醒過一段時間﹐即便只是無意義的囈語也行。

今天是星期四﹐2005年12月的第一天。對大多數人來說﹐這不過是個平凡而忙碌的週間日。他們開著車﹐到不同地點上班﹐出席令人呵欠連連的會議﹑為午餐吃什麼而傷神。然而﹐這些瑣碎的例行公事﹐在我眼裡是一種奢侈的幸福。現在﹐我軟綿綿地躺著﹐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緊筆桿﹐在越來越混沌的知覺裡﹐努力將睡意抽離。

接下來幾天﹐我那渴望自由的靈魂﹐又要再度向脆弱的肉身屈服了。由於化療後輕重程度未知的疼痛﹑偶爾來襲的倦意與噁心感﹐以及急速下降的抵抗力﹐我將讓自己禁錮在家﹐無論我願不願意。

在這個安靜得令人元神出竅的時刻﹐我突然想到法國時尚雜誌ELLE前總編輯Bauby的著作「潛水鐘與蝴蝶」。

Bauby原本是個典型的白領青年﹐有前妻﹑子女﹑高齡老父﹐以及一位深愛的女人。他講究美食﹐熱愛生命﹐喜好度假﹐生活中偶爾有小小的抱怨與牢騷。然而﹐就在他44歲那年﹐一場毀滅性的浩劫將他的生活狠狠推到地獄。他突然昏迷了三個星期﹐醒來後﹐全身癱瘓﹐成了個準植物人。他失去了語言能力﹐只剩下一隻耳朵的聽覺和一隻眼睛的視覺。全身肌肉只有左眼眼皮仍有作用。當他自長長的昏迷中醒來﹐恍如晴天霹靂。他好動的軀體與源源不斷的衝勁﹐仿彿被一隻沉重的潛水鐘壓迫於幽暗的深海﹐再也動彈不得了。

從早到晚﹐在那間狹小的單人病房﹐他就這樣沉默地目睹日升日落。他瘋狂地想念他的家人﹑他位於市中心大樓一隅的辦公室﹐也想念各種美食——儘管他已經失去吞嚥能力。幸而﹐他的靈魂輕盈如展翅翩飛的蝴蝶﹐他開始將許多的思念﹑不捨﹐與內心深處的吶喊﹐在腦海中組織成文字﹐並背誦了下來﹐然後以眼皮的張合過濾法文字母﹐與出版社助理一字一句填充成書。

儘管Bauby的靈魂自由如蝶﹐被長期禁錮的肉身卻在寂寞的深海裡漸漸腐朽﹐殘忍地阻絕一切更狂野的想望。於是﹐飛累了的蝴蝶拒絕再飛。在本書問世後兩天﹐也就是纏綿病榻一年多之際﹐Bauby安靜辭世。

我閉上眼睛﹐想像著被重物壓迫於黑沉沉的深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情景﹐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也許明天﹐也許後天﹐我就要被一口厚重的潛水鐘暫時壓制於深海。幸而這段不見天日的時光並不長。我很努力地把一次次的病痛當作人生難得的試煉﹐並藉此提昇自己的內在修為。我誠心盼望﹐每回出關﹐我將更加珍惜無常的生命。

世界上有多少因肉身的缺陷﹐在遲緩的舉動裡長期忍受他人不耐眼光的殘障者﹖又有多少植物人﹐被親友遺忘﹐孤獨地躺在病床上﹐在絕望中等待死亡﹖很多時候﹐我們是不是可以放慢腳步﹐扶他們一把、等他們一下﹐甚至耐心坐下﹐以柔軟的心﹐聆聽他們靈魂深處的聲音﹖這是很簡單﹑也很容易做得到的﹐只要我們試著把眼光放遠﹐把心情放寬。

我真的這麼相信。


p.s.今晚回家後休息了好久﹐但現在仍有點兒頭昏
小邪先睡覺去﹐明天趁著副作用來襲之前再進來回覆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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