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平輾轉反側,一夜無眠,次日一早,徑自搭了公車,前往舅舅的禮品店。

 

    店門剛開不久,舅舅大約還在後頭的小倉庫清點貨物。舅媽站在櫃檯,見了靖平,扯扯嘴角算是招呼。靖平吶吶叫了人,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舅媽尖銳的眼神不時梭巡而來,她渾身不對勁,彷彿手腳也不知往哪兒擺似的。

 

    上班時間,陸續有人進來買報紙買香煙。舅媽覷了個空,夾槍帶棒地說﹕

    「上了貴族學校就不認窮親戚啦﹖以前供妳吃、供妳住,結果呢﹖高中一畢業就像逃難一樣連夜搬走,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們虧待妳。」

 

    「我一直忙打工....」靖平低下頭,怯怯地為自己辯解。她的確忙,然而,不願和舅媽表妹打照面才是主因。

 

    舅舅從後門走進來,見了靖平,像是早就料到她的來訪似的熱絡寒喧,三言兩語即切入正題。

 

    「靖平,妳的來意我知道。昨晚,我接到妳媽的電話....」舅舅笑得很僵硬﹐「朋友尚有通財之義,更何況親戚。靖平,我是很願意幫助妳,可是,美國錢難賺啊。妳打過工,應該知道的,像我這個小小的店面,每個月的盈餘扣掉店租,已經所剩不多,更不用說房屋貸款、汽車貸款、小孩的教育費。」

 

    「阿舅,我有在打工,我會按月還錢,過了這學期,就會轉到公立學校...」靖平近乎卑屈地哀求著。她開始後悔不該貿然前來﹐但既然來了,也只有硬著頭皮試試。

 

    「我自然信得過妳,靖平。」舅舅大手一揮,打斷她的話。「可是﹐我們做小生意的,左手進,右手出,妳媽一開口就是四千,我一下子哪裡生得出這麼多錢?」

 

    「人都一樣啦!借錢的時候苦苦哀求,拿到手,又是另一副嘴裡。萬一她遲遲不還,我們上門討債,恐怕還得看人臉色。」舅媽手上正忙,還不忘煽風點火一番。

 

    「剛剛去銀行領了一千元,這已經是我拿得出手的最大數目,再多沒有了。」舅舅從褲袋掏出一疊百元鈔遞過去。

 

    靖平咬緊下唇,死盯著那一疊薄薄的鈔票,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一千元﹖這是她唯一的親人拿得出手的極限嗎﹖那麼,其他三千怎麼辦﹖

 

    「要不要啊﹖嫌少的話就算啦。」舅媽冷冷地問。

 

    靖平木然接過來,道了謝,輕飄飄地走出店門。一路上﹐她心情亂糟糟的,下了公車,倒還記得回家一趟把錢藏好。

 

    她根本無心上班,只想回到那個簡陋的住處,躲在被窩痛哭一場。然而時間一到﹐還是打起精神,按時上工了。看著老闆娘穿梭廳堂的身影,好幾次,她幾乎就要開口求助﹐但繼而想想,即便有血緣關係的舅舅只拿得出一千,她又如何從他處冀望更多﹖

 

    她已經沒有後路了——母親想必是不允許她回台的,否則,當年也不會千辛萬苦把她送出國。況且大學中輟生回台工作,薪資還遠不如在龍祥園端端盤子來得多……

 

    靖平的心情千迴百轉,對於茫茫的未來,沒來由的感到懼怕。她多麼希望此刻有個親人在身旁,為她出出主意,即使只安慰幾句也行。

 

    一整天,她錯誤百出﹐寫錯菜名、上錯菜、甚至忘了為客人添茶水。接近打烊時,她心不在焉地為最後一批客人上菜,一個不小心,盤子滑了出去,熱騰騰的麻婆豆腐不偏不倚傾倒在一名白衣女客身上。平常那個客人就難搞,當天更是藉題發揮,把靖平罵得狗血淋頭。

 

    「對不起﹖對不起有個屁用。妳可知道這件衣服價值多少﹖」女客指著她的鼻子,揚聲羞辱道﹕

    「像妳這種廉價勞工,幾天下來也賺不到這麼一件毛衣。」

 

    靖平靠著牆角,氣得渾身打哆嗦,未開口,眼淚已成串滾落。

 

    小老闆出面替靖平道了歉,為安撫客人,當天晚餐免費,並承諾代付衣服的乾洗費。

 

    餐館打烊後,靖平被叫到小辦公室聆訓。小老闆為她近日來的表現大發雷霆,除了扣薪償付女客的晚餐與洗衣費,並放話表示,倘若再犯類似嚴重的錯,立即解僱。

 

    企檯這一行,本來就是看人臉色吃飯。一兩年來,靖平不知隱忍多少委屈,嘗盡多少冷暖,對今日事件,理應淡然處之,然適才被當眾羞辱,外加心中有事,忍不住便哭了個淅瀝嘩啦。

(待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ilovesonat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