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平怔了一下,才想起今天是聖誕前夕。連日的忙亂加上這一場病,她已是五蘊皆空的混沌。老陳的細心,令她既感激又不好意思,卻也沒打算把東西收下。老陳的手懸空許久,見她不收,把紙盒往床頭一扔,賭氣似的說﹕
    「不過是件毛衣罷了,我不會拿回去的。妳不要,丟掉算了。」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靖平抬起頭,開口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

    「妳的經濟情形,我大概了解。」他環顧四壁,答非所問,「我知道妳在存學費,也大概知道餐館打工的價碼。可是啊,紐約消費這麼高,就算妳不吃不喝,每個月存下的數額還是有限,而且,這樣長期透支體力,沒有人吃得消。」

    靖平默然凝視著他,清澈的瞳仁仿彿一本攤開的無字天書,看不出任何表情。

    「這個地方出入太雜,既潮濕、又髒亂,根本不適合住人。為了妳的健康,妳必須早日搬出去,同時停止這樣沒命的打工....」說到這裡,老陳鬆弛的臉泛起一股潮紅。他轉過頭去,避開她眼底坦然的問號。「我有個一房公寓最近租約到期,就在三十七大道,立體停車場附近。妳可以搬進去住。」

    靖平雙眼圓睜,不懂老陳葫蘆裡賣什麼藥。在那個年代,法拉盛的獨立單元,尤其帶有管理員的大樓住家,月租少說也要六百元起跳。他明知她住不起那樣的地方,何以開口邀她搬過去住﹖

    「我有一個互惠的建議。」老陳瞥了她一眼,又迅速把頭轉開。「妳不須付房租,日後也不必這樣打工。只要專心讀書就好。每個月,我給妳三千元。用剩的存下來,付學費綽綽有餘。」

    靖平聽得一頭霧水,表情更加迷茫了。在老陳眼裡,她的經濟問題似乎完全不成問題,那麼,既然是互惠,她到底該拿什麼來換﹖

    「妳....有男朋友嗎﹖」老陳瞇著眼,細細打量她。

    老陳投射而來的赤裸裸的眼神令她背脊一陣發涼。她搖搖頭,突然懂了。

    「嗯﹐我猜得沒錯。很好,這樣就單純多了。」他鬆一口氣,臉上難掩得意之色,復而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小心翼翼地說﹕
    「妳要做的事,很簡單。呃....妳知道,我太太已經去世,小孩也大了,我很寂寞,難免有生理需求.... ,而且,我真的很喜歡妳....」

    靖平張口結舌,思路瞬間停滯了。之前她以為,老陳對她好,是基於朋友之間發乎情止於禮的關切,即便對他的居心偶有猜忌,亦告誡自己不該對人性的良善質疑,不料,到頭來,這段忘年之交,依然跳脫不出七情六慾的窠臼。

    她全身發抖著,因憤怒和失望微微提高聲量﹕
    「我雖然窮,還不至於出賣自己。」

    「別這麼想。我完全沒有輕視妳的意思。」老陳不慍不火地勸說﹕
    「我保證絕不會虧待妳,而且妳可以自由來去。等妳畢了業,經濟獨立,不再需要我的支援,妳可以選擇離去,或是....嫁給我。」

    像是聽到一則荒謬已極的故事,靖平不可置信地搖頭、再搖頭,仿彿亟欲甩開與它沾附的任何細枝末節似的。

    「謝謝你來看我。」她站起來,擺出送客的姿態。「我的事,不勞你費神。」

    老陳訕訕地走到門邊,從口袋掏出一張名片,放在靖平桌上,「妳仔細想想,這樣的生活,到底還能撐多久﹖女孩子家別那麼倔,跟了我,我會好好照顧妳。」

    大門輕輕閤上,然後是引擎啟動的聲音。老陳走了。

    她就這麼呆坐著,腦筋一團混亂,許多不願觸碰的過往,像跑馬燈一般爭先恐後奔騰眼前。她知道不該為自己的窮困尋找藉口,卻也忍不住怨天尤人﹕若不是母親執意帶她出國,現今她依然是家裡的掌上明珠,沒有貴死人的學費壓力,亦毋須面對粗糙的現實﹔若不是姜霆殺了人,她應該已是台灣的大一新生,就像一般同齡女孩,咨意揮霍著青春年華…

    出國一年多的寂寞、委屈,和辛酸,匯聚成氾濫的淚水,第一次,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

    靖平趴在桌上,心肺俱裂地大哭起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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