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認識老陳,全然是個意外。至少,對靖平來說是如此。

    一天晚上,餐館將打烊時,靖平負責的七號桌客人剛走。她把空碗空盤堆在一旁,正要抹桌子,發現醬油瓶子旁躺著一個黑色皮夾子,顯然是客人忘了帶走的。

    靖平估計客人尚未走遠,抓起皮夾便往門外追去。她在人行道上張望了一下,見右手邊幾碼之遙,有個男子正在和超市門口的水果攤販閒聊。從男子身穿的鐵灰色大衣,她立刻確定那是她要尋找的人。

    她走上前去,畏怯地開口﹕
    「先生,您的皮夾....」

    男子轉過頭來,表情顯得錯愕。靖平這才看清對方的長相﹕個子不高,身材微胖,頭頂略禿,年齡約莫五十出頭,看起來精明幹練,像是個生意人。後者正以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從頭到腳打量著她。靖平對客人的相貌從不怎麼注意,尤其餐館每天人來人往的,看久了,每張面孔都是一個樣。這還是她第一次與陌生人在近距離面面相對,當她察覺對方眼神不尋常的熱切,不由得臉紅了。

    「您忘了皮夾,在龍祥園....」她遞出皮夾,垂著眼說。

    「啊....」男子如夢初醒,接過皮夾,急急忙忙打開。

    「我沒有動過裡面的東西,收桌子的時候,一看到,就立刻追出來...」靖平唯恐有瓜田李下之嫌,緊張解釋道。

    男子又是一楞,這才意會到靖平多心了。   

    「別誤會,我沒有那個意思。」男子的口音帶著濃濃的台灣腔,說不上好聽還是難聽﹕
    「謝謝妳特地跑把皮夾送還給我,要不然,信用卡和證件搞丟就麻煩了。」他從皮夾裡抽出一張二十元紙鈔,遞了過去。

    「這是應該的,我不能收。」靖平漲紅了臉,把鈔票硬塞回去,頭也不回地跑進餐館。

    她很快忘了這件事。畢竟客人遺落東西,在餐館本來就是司空見慣,況且她還有火燒眉毛的期末考要應付。

    幾天之後,靖平結束餐館的工作,像往常一樣快步走回住處。到了轉角,有人前來招呼。她頭一抬,很快認出來人是那位遺失錢包的男子。他西裝筆挺,手上拎了個公事包,大概也正要回家。
   
    「下班啦﹖妳每天都這麼晚嗎﹖」男子的口氣很熱絡,但靖平只是禮貌性的報以微笑。

    「妳是學生吧﹖住這附近嗎﹖」他跟了過來,繼續追問。

    靖平看了他一眼,遲疑地點點頭,逕自往前走。

    「走路回家嗎﹖我陪妳走一段,我們同方向。這麼晚了,女孩子單獨在外頭不安全。」

    她低著頭,不置可否地讓男人跟著。上星期,這一帶才發生過一起夜歸女遭劫的案件,因此每天下班,她總是戰戰兢兢的。身邊突然多了個人,而且是不怎麼熟悉的男人,她雖覺不妥,卻心安不少。

    男人一路說了很多話,問了很多事。靖平答得少,至多點頭搖頭。男人似乎也不在意,話匣子一開,像反轉沙漏似的平緩滑溜,很快就聊到他自己。

    男人姓陳,名克強。今年五十一歲。年輕時在台灣開貿易公司,專門出口成衣雜貨,很賺了不少錢。十多年前,帶孩子赴美讀書的妻子也在此地開了一家貿易公司,直接向他進口,然後批發給美國東岸的精品店。剛開始只是小成,幾年後越做越好,於是,陳克強把台灣公司交給胞弟管理,到此地和太太一同打拼。如今除了一家業績穩定的貿易公司,他還擁有三家禮品店和幾棟房子,算是華人移民的成功典範,可惜妻子五年前死於肝癌,至今他未再娶。

    靖平出身清寒,對資本主義產物下的所謂「有錢人」通常敬鬼神而遠之,然而,陳克強述說自身故事的平淡口氣,令她無從討厭起。即使提到妻子亡故,他也像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似的雲淡風輕,仿彿經歷過人生的大悲大喜,已沒有什麼看不透、想不開的事了。

    她經常遇見老陳。有時在街口,有時在餐館幾步以外的紅磚道上。現在兩人熟稔了些,他主動幫靖平提書包,颳風下雨的日子,則一路撐傘,殷勤地送她到家門口。起初,她以為只是巧遇,但隨著巧遇逐漸演變為慣例,她不由得暗自忖度他的居心。

    事實上,老陳的年歲與靖平父親一般,他的兩個兒子,也比靖平大上三、五歲。護送靖平回家,似乎成了他生活中的小小樂趣。兩人之間的互動,與其說像朋友,倒不如說是叔姪舅甥還來得貼切,況且老陳的態度一直坦蕩光明,舉止也頗知進退。靖平感激他這番心意,便時時提醒自己勿作無謂的聯想,以免扭曲他人的好意。


(待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ilovesonat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