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劉曉英的姐姐﹐一個面貌娟秀的五年級女孩﹐在教室門口叫住我﹐遞過來一小包東西﹐「我媽媽要給妳的。」她紅著臉﹐聲音細細柔柔的。

我楞楞看著她。

「我妹她每天回家都提起妳﹐說妳對她很好很好﹐還經常請她吃東西。」

「吼~~~沒有啦…」我支支吾吾的﹐一臉心虛。對劉曉英好不好﹐我心裡有數﹐至於三不五時請吃東西﹐是因為受不了她堅定眼神的念力啊!

「我媽媽要我跟妳說聲謝謝。」她把東西硬塞給我﹐笑笑走開了。

那是個小小的塑膠袋﹐裡面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小西點﹐還有個飽滿的迷你信封﹐打開一看﹐是十來顆掬水軒情人糖。很顯然的﹐劉曉英家最近有親友結婚﹐她母親借花獻佛﹐很大方地把幾乎一半禮盒份量的糖果餅乾分給我…

雖然當時年幼無知﹐而且嘴饞得可以﹐我卻深知受之有愧。我從袋子裡拿出幾塊小餅﹐往劉曉英桌上一放﹐粗聲粗氣道:「吃吧!」然後把剩下的收進書包﹐打算日後慢慢吐回去給她。

劉曉英停止吸吮手指﹐以濕淋淋的指尖抓起餅乾﹐大口吃了起來﹐還口齒不清說:
「這…我們家…也有。」

我心念一動﹐突然沒頭沒腦開口:
「要不要來我家玩?」

她大概沒聽懂我在說什麼﹐塞了滿嘴餅乾﹐傻呼呼直望著我。

「要—不—要—去—我—家—玩?」我又問了一次﹐突然有點後悔了﹐
「不去就算了啦﹐囉唆!」

「我…我要去楊…楊小邪家…玩耶。」她驚呼一聲﹐驕傲地朝左鄰右舍宣佈﹐嘴角噴出一堆餅乾屑。

放學後﹐我揹起書包﹐快步走回家﹐她亦步亦趨跟著﹐不時哼唱些荒腔走板的歌。走進家門﹐她興奮地東摸西看﹐見我臉色不善﹐很乖覺地走進廁所﹐把那雙被口水醃漬了整天的濕淋淋的手洗乾淨。

「啊﹐鋼…琴…妳家有鋼…鋼琴。我會…我會彈..」她指著客廳一角的黑色龐然大物﹐忘形地靠過去﹐未經許可即坐下來。我嘆一口氣﹐幫她掀開琴蓋。

沒想到﹐劉曉英真的彈得出一點名堂。仿彿昨天才練習過似的﹐她伸出右手食指﹐一個鍵一個鍵敲出蜜蜂做工的旋律:「So-Mi-Mi--, Fa-Rei-Rei--, Do-Rei-Mi-Fa﹐So-So-So--…」﹐節拍準確﹐雖然彈得龜速。

面對鋼琴﹐她整個人脫胎換骨﹐兩頰因興奮泛著紅暈。她的雙眼閃爍著夢想家的神采﹐平日痴愚獃滯的表情竟不見了。

整整兩個鐘頭﹐劉曉英維持著相同坐姿﹐運用她的一指神功﹐把“蜜蜂做工”反覆彈了上百次﹐直到整首歌發酸發臭發霉發爛﹐直到我整個翻臉﹐她還在彈。

媽媽回到家﹐見眼前這副奇怪景象﹐馬上猜出來者何人。

「劉曉英?妳是劉曉英嗎?歡迎妳來我們家呵!」媽媽笑容滿面﹐把家裡吃的喝的全供上來﹐「妳會彈琴耶﹐妳好棒啊…」

劉曉英赧然看了我們一眼﹐露出少女般的嬌羞表情。霎時﹐有一種錯覺浮現腦海﹐我以為﹐劉曉英其實是聰明正常的﹐只不過一時不察﹐與撒旦簽下了不平等合約﹐從此便裝瘋賣傻﹐以睥睨之心笑看世間…

那是劉曉英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我家玩﹐即使後來她苦苦哀求了幾次﹐我亦不為所動。理由很簡單:以學校為中心﹐我們兩家分別在距離學校十分鐘腳程的南北兩端點。劉曉英來訪﹐除了得忍受她千篇一律的鋼琴噪音﹐之後我還得長途跋涉二十分鐘送她回家﹐再花二十分鐘獨自走回家。吼~~這種麻煩差事我才不幹!

當大夥兒漸漸習慣劉曉英身上的異味﹐對她的脫序言行不再那麼排斥時﹐三年級結束了。

四年級的開學日﹐全班照例是鬧烘烘的。級任老師笑瞇瞇地走進來﹐手上拿著一張紙﹐看起來像是公文之類。他朗聲宣讀了內容﹐大意是說﹐大馬路對那一帶有新學校落成﹐從本學年度開始﹐該區的小朋友們請到新學校報到。他一連串唸出九位同學的名單﹐劉曉英也在其中。

「被唸到名字的小朋友﹐請收拾書包﹐到講臺前面集合。」

劉曉英還趴在桌上啃手指﹐完全沒有在聽老師的話。有人把書包拎給她﹐將她拉到講臺前。

「訓導主任待會兒就帶你們到新學校報到。」老師點數人頭﹐露出罕見的和藹表情﹐對站成一排的九個人說道:「臨走之前﹐給你們三分鐘時間和好朋友握手道別。有遺言的快快交代﹐欠錢的記得還錢!」

班上頓時亂成一團﹐有人抱在一起﹐也有人哭得死去活來。大家忙著交換地址電話﹐恨不得要爸媽代遷戶口﹐好一起轉學以明志。我的幾個哥兒姐兒們也過來握手道別﹐和我最要好的阿德還豪情萬丈地叮囑道:
「有空來找我們吧﹐我請妳吃紅豆牛奶冰加兩個布丁。」他老爸在市場入口賣冰。

我拉住阿德﹐想說些好好保重之類的廢話﹐眼角瞥見站在牆角發獃的劉曉英﹐我不覺改口了:
「以後要好好照顧劉曉英哦。萬一讓我聽說她被人欺負了﹐當心我剝你的皮!」

「安啦安啦!吼~~妳很囉唆…」阿德嘻皮笑臉走開了。經過劉曉英身邊﹐他轉頭對她嘀咕幾句:「欸﹐我們要轉學了啦﹐妳怎麼沒跟楊小邪說再見勒?」

仿彿上了發條的玩具似的﹐劉曉英突然醒了﹐揹著書包﹐緩緩向我逼近。見大家依依不捨地互相握手﹐她連忙把正吸吮得津津有味的食指和中指從嘴巴裡掏出來﹐伸到我眼前﹐那雙被口水浸泡得皺巴巴的右手﹐還淌著亮晶晶的口水……

「吼~~妳很噁心耶。」我皺著眉頭﹐不理會那隻懸空的手﹐只拍拍她的肩﹐大剌剌地說:
「好啦好啦﹐快去校門口集合。以後別那麼愛哭啦﹐欸﹐有沒有聽到?」

「楊小邪﹐再…見。」我並不清楚她對「轉學」的定義了解多少﹐但她頻頻回頭﹐好像也意識到當時那聲再見並不單純。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劉曉英﹐然而﹐臨別前她那無辜而受傷的眼神﹐卻不時出現在我的夢境裡。

起初還斷續得知劉曉英的狀況。聽說她轉學後還是一樣愛哭﹐連鉛筆心斷了也可以藉題發揮﹐哭上大半個鐘頭。可喜的是﹐再沒有無聊份子欺負她﹐或許﹐大家都漸漸長大懂事了吧。再後來升上國中﹐哥兒們有人搬家﹐有人失聯﹐大夥兒就像打在礁岩上巨浪﹐全都散了。

這麼多年來﹐我們這些正常人為生活汲汲營營﹐很努力地讓自己存活了下來。我們外表光鮮﹐談吐圓滑﹐然內在滄桑卻是肉眼明晰可見的。年紀越大﹐我越是懷念童年那段無知歲月﹐也懷念劉曉英——不知多年後的今天﹐她的快樂與悲傷是否還如當年那般單純直接;不知她是否已得到妥善的照顧與關懷;不知步入中年的她﹐是不是安然無恙?

如果再有見面的機會﹐我會主動伸出手﹐握緊那雙沾滿口水的手﹐真的。

(全文完)


註 :為保護當事人﹐姓名已稍作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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