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高中,姜霆迷上寫生,週末一到,經常揹起畫版,到處尋訪適合作畫的景點。從台大﹑新公園﹑植物園,甚至遠達淡水﹑基隆。無論到哪,靖平總是跟在身邊,幫他整理畫具﹑洗筆﹑換水,然後靜坐一旁讀書。

一個濕冷陰霾的星期天,兩人哪兒也沒去。靖平坐在姜家廚房的圓桌前,一邊喝著甜甜熱熱的紅豆湯,一邊背英文單字。

年關將近,姜伯伯與姜媽媽到迪化街採買年貨,姜震則不知野到哪去了。屋子裡靜得出奇,除了雨滴自屋簷滾落的清脆韻律,只偶爾傳來翻書頁的聲音。

靖平背完單字,疊起空碗,欲拿到水槽下清洗,頭一抬,察覺姜霆正凝神注視著自己,那眼神,竟寫滿了超齡的溫柔與愛憐。

「前幾天,我們國文老師提到白居易的箏詩,其中兩句令我印象深刻。」姜霆依然看著她,熱切而緩慢地吟誦道:「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

姜霆的數理能力很強,文史則能混則混,一向大剌剌的他,竟主動聊起唐詩。靖平驚異之餘,不由得面露微笑,以詢問的眼神鼓勵他說下去。

「靖平,妳的眼睛好美,好清澈, ,像一泓幽靜明潔的湖水,隨著季節更迭,展現千變萬化的風情。」

頭一次聽得姜霆這般正經八百,卻幾近文縐縐的讚美,靖平羞澀一笑,故意伸手捂著雙眼,不讓他看。

「上帝是公平的。妳不愛說話,所以擁有了一雙最美麗的眼睛,藉著波光流轉的瞬間,為妳的內心做出細膩完整的詮釋。」

靖平聽得痴了,她放下遮挽的手,眼眶慢慢濕潤了。她一向沉靜內斂,不善於和人群溝通,然這般缺憾,在姜霆眼裡,竟是另一番絕妙風情。

倘若她是秋水,姜霆就是天上那顆最孤傲的寒星。他的絢爛,點亮了她陰鬱的波心,在他歲歲年年的守護下,她得以平流緩進,以寧靜祥和的一面睥睨世間。

是怎樣的深情和默契,堪以透視她靈魂深處的黑盒子?是的,他懂她的,而且一直都懂。

姜霆揉揉她的髮,遞過來面紙,故意逗她:「嗯,實驗結果證明,最美的眼睛,有了淚水加持,依然美得一塌糊塗。」

靖平噗哧一聲,作勢要捶他,一閃身,他已溜出廚房。再進來,手中多了畫板畫具。

「既然今天出不了門,妳就權充我的model好嗎?」姜霆把一張餐椅搬到廚房一隅,引靖平坐下,並俐落地打燈光,調角度,「一直想畫妳,終於逮到機會了。」

懷著好奇與一絲微妙的驕傲,靖平怯怯坐下。姜霆作畫時一向專心得六親不認,那天卻破了例,不時說說笑笑逗靖平開心,趁機捕捉了她最自然美麗的一面。

那張素描,從中午畫到黃昏。當姜霆終於丟下畫筆,笑吟吟地對她招手,她走近一看,不覺心神激蕩。

姜霆拜師學畫了好幾年,加上自身的藝術天份,作品中揉合了後印象派的純粹與強烈個人風格。畫中的她,清湯掛麵的短髮與眉眼鼻嘴的雛形是熟悉的,然而,由這些熟悉特質所堆砌而成的神韻,竟是連她自己也未曾探知的陌生。她的嘴角微揚,雙頰賭氣似的略略鼓起,像個備受嬌寵的女子,但眉宇間的清靈婉約,卻綻放出如水的溫柔。最令人驚艷的是那雙眼睛,漆黑的瞳仁仿彿燃燒的光炬,在似喜似嗔的風情下,熠閃著理所當然的幸福姿態。她的眼神寫滿了依戀,專注地凝視正前方,那個為她作畫的男孩,宛如一個純真的小孩,臨睡前跪在床頭祈禱般的虔誠仰望。

靖平從喉頭發出一聲長嘆,緊緊抓住姜霆的手,激動地說:
「阿霆,你真了不起!」

「還不算完工,明後天我再抽空修改細部。」姜霆拉她坐下,笑著問道:「我已經為這幅畫取好名字了唷!妳猜猜看。」

她微偏著頭,凝思片刻,很快在姜霆慧黠的雙眸裡找到了答案,「秋——水?是秋水嗎?」

「妳啊,真是我肚子裡的小蛔蟲。」姜霆點了一下她的鼻尖,咧嘴笑了,「今天蠻開心的。我很少畫人物素描,沒想到還抓得住妳的幾分神韻…」

「以後你一定會成為最偉大的畫家。」靖平以崇拜的口吻接口。事實上,姜霆早已是她心目中無與倫比的畫家了。

「不過,我只想把畫畫當副業。」姜霆抿著嘴,語氣故作老成:「當興趣成了謀生工具,創作的熱情就容易變質。我不希望為迎合市場需求而畫。」

「那麼,你以後想做什麼?」靖平睜大眼,好奇問道。這還是兩人相識以來,頭一次聊到人生規劃。

「我想當建築師,幫人設計房子。」姜霆轉過頭,反問道:「妳呢?」

「呃…大概就... 寫作吧。」十六歲的靖平已讀過紅樓夢,並把張愛玲奉為偶像。她自以為文筆不錯,希望有一天能寫出一本動人心弦的作品,雖然未曾開始著手,「不過,寫作只是副業啦!」想到姜霆方纔的深思熟慮,她連忙補充,「或許…嗯﹐白天當老師,晚上寫作…」

「這樣好不好?以後妳出書,由我來設計封面。」姜霆眨眨眼,「免費的哦!」

「太好了!」靖平鼓掌複議,旋即想到現實問題:「可是,出版社肯讓作者自行打理封面和插畫嗎?」

「如果不行,我們就自費出版,一刷一萬本,強迫推銷給鄰居同學同事,賣不完的,呃…就疊起來當枕頭。」姜霆越說越得意,「賺錢其次,開心就好,反正…」

「反正只是副業嘛!」靖平默契十足,笑嘻嘻地搶著接話。

「妳啊,越來越皮了。」姜霆樂得撫掌而笑,「記得我們有這個約定哦!」他湊過臉來吻她,客廳傳來鑰匙開門聲以及姜伯伯的吆喝,兩人急急忙忙地分開了。

靖平開始試著創作散文小品,並投稿報紙雜誌,以及初高中生必讀的「北市青年」,錄用率竟然高達五成。她經常跑圖書館,頻繁借閱當代文學作品,偶爾也和姜霆相約圖書館K書,累了,就戴上耳機,分享姜霆隨身聽裡的重搖滾錄音帶。高中課業雖忙,卻是單純得可以,生活裡再沒有比見到蟑螂騰空飛過更驚險刺激的事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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