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平出身於軍人世家。

    十歲那年,父親調職台北,舉家遷移至新生南路的空軍眷村。

    轉學第一天,她怯怯地走進四年五班的教室報到。年輕的女老師翻閱一下她的在學資料,點頭微笑說﹕
    「這是遠從新竹轉學來的王靖平,大家鼓掌歡迎她。」

    靖平被指派到後排空位,旁邊坐著一個高瘦單薄的男孩。
    「姜霆,你也住建華新村吧﹖王靖平和你住得近,你要多照顧新同學喔。」

    一整天,男孩並沒有特別「照顧」她。靖平個性靦腆被動,悶坐教室裡,亦沒有和任何人互動。直到下午的美勞課,當全班開始作畫,她初來乍到,沒紙沒筆,突然寂寞得想哭。

    男孩遞給她一張八開圖畫紙,又把一盒雄獅彩色筆推到兩人之間,她默默接受了,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了謝,即埋頭作畫。

    那天的美勞主題是「新年的回憶」。靖平趴在桌上﹐興味索然地畫著,無意中瞥見男孩的畫作,就再也挪不開視線了。

    畫紙上是熙來攘往的廟口,背景採鮮艷大膽的紅黑組合,畫中的舞龍舞獅張牙舞爪﹐鮮活得仿彿就要躍出紙面似的。靖平忍不住低呼一聲﹕「哇,好漂亮!」話一說完,意識到自己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立時羞紅了臉。

    「給妳。」像為回應她的讚美似的,男孩攤開手心,露出兩顆四四方方的森永牛奶糖。她轉頭過去,頭一次正眼注視他。

    姜霆留著一頭整齊而柔軟的短髮。他膚色白皙,五官靈活討喜,左頰上一顆小小的紅痣,猶如皇冠上鑲嵌的紅寶石,又像是天使賜予的特殊印記,在午後的日色中驕傲地閃閃發光。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眼睛。他雙眼略長,漆黑的瞳仁骨碌骨碌流轉,眼神竟帶著幾分隱然的煞氣。

    靖平把牛奶糖藏在筆盒裡,心撲通直跳,不再轉頭看他。

    兩人的確住得很近。他在巷頭,她在巷尾。巧的是,姜伯伯是父親的四川同鄉,也同樣在空軍總部上班。姜霆的母親來自山東,個性豪爽熱情,與靖平的台籍母親很快熟稔了起來。

    母親在托兒所上班,經常忙到晚餐時分才能回家。靖平放學走經巷口,常被姜霆的母親喚了進去。姜家總是飄著一股麵粉的甜香,廚房的大灶經常蒸著饅頭、包子之類的麵食。靖平乖巧地趴在飯桌上寫功課,身邊坐著姜霆。姜霆的動作總比她快,草草寫完功課,即拿出彩色筆畫畫,或是和二年級的弟弟姜震蹲在地上玩彈珠尪仔標。

    身為獨生女,靖平個性內向,甚至略微自閉。然而,在姜家和暖的氣氛下,她那道深鎖的心門慢慢熔化了。她喜歡在晚飯前後和姜霆並坐看卡通,兩人共享一包壓得碎碎的王子麵﹔她更愛看姜霆拿出畫紙,轉瞬間把蒼白的天幕渲染成華麗多彩的舞台。她依然話少,見了人,也只淺淺甜笑﹔她的沉默仿彿成了眉眼鼻嘴的一部份,和姜霆的藝術才華一樣,被視為與生俱來的獨特資產。

    姜霆是個備受爭議的人物,除了學習成績優秀,亦經常在各項美術比賽勝出,但他的煞氣和火爆也讓師長傷透腦筋。在班上,他並不是最高最大的,然發飆打架時的狠勁卻令人咋舌不已,連眷村的一群小混混也望塵莫及。同班三年,姜霆成了靖平與外界聯繫的神秘窗口,她亦步亦趨跟著他,而他也若無其事地調整步調﹐不曾走得太急太快﹐在那個男女同學動不動就被配成對的年紀,倒沒有人敢嚼他們舌根。

    升上國中,兩人被男女分校制拆散了,然而,課餘時間的彼此互動並未因此而減緩。

    姜媽媽沒有女兒,對靖平視如己出。每當她做了靖平愛吃的豆沙包子、大滷麵,總要差姜霆或姜震過來通知,或乾脆親自將盤子端過來。靖平的父親一直遺憾沒兒子,對於腦筋靈活,多才多藝的姜霆甚為欣賞,因此老是叫姜霆過來陪著下棋打球。星期六下午是靖平最期待的時刻,只要學校沒有活動,姜霆會在兩點鐘左右出現門外,朝天大喊一聲「王靖平!」。她打開門,見得他挾著籃球露齒而笑的頑皮神情,也跟著笑開了眉眼。
   
    兩人頂著大太陽,走長長的一段路到公館。有錢的時候,到東南亞戲院看二輪電影,沒錢的話,去校園書房讀霸王書,要不就是在台大運動場打球賽跑。回家以前,他們掏空口袋,合吃一份銼冰或臭豆腐,就是週末之旅令人回味的小小奢侈。

    幾年下來,靖平依舊是個悶葫蘆。大多時候,姜霆忙著說,她忙著聽,至多微笑回應幾句而已。姜霆雖只大她兩個月﹐卻儼然以保護人自居﹐他非但不介意靖平話少,還主動成為她的發言人﹐從買電影票﹑向陌生人問路﹐乃至與狎弄她的小混混公然唇槍舌劍﹐只要姜霆在身旁﹐她從不必費神開口。事實上,隨著日積月累的默契,即使她默不作聲,從眼神、從笑容,姜霆也知道她想表達的是什麼。

    靖平家教嚴謹,父母親對於女兒在男生家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本略有微詞,但見兩人如兄妹般的相處融洽,靖平也因此脫胎換骨,不再像過去那樣孤僻自閉,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高中聯考放榜日,姜霆利用補習班的電話查榜服務,早早得知兩人錄取的消息。他與靖平高興得又叫又跳,又向姜媽媽揩油,弄到一張紫色的五十元紙鈔,吆喝著吃冰去。經過台大門口,只見一長排白色榜單,前面萬頭鑽動。兩人好奇地踮著腳尖搜尋良久,終於看到兩個熟悉的人名分別掛在第二志願的榜單上。

    「好開心喔。」靖平的臉頰紅撲撲的,宛如清晨一抹初醒的彤雲。「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榜單上,感覺很驕傲耶。」

    她的鼻尖冒著小小的汗珠,聲音甜甜細細的,像一團粉紅棉花糖,輕巧得仿彿風一吹,就要魄散空中似的。

    姜霆看得痴了,突然牽著她的手,一言不發往地下道走去。靖平怔了一下,亟欲抽出手,不料他反而握得更緊。她掙扎無效,一路上任由姜霆牽著自己,雖擔心碰見熟人,心裡卻甜滋滋的。

    放榜後的暑假,時間仿彿河面上漂流的落葉,遲緩無聲地穿越過生命的隘口。除了每天下午在南陽街補習高一先修課程之外,兩人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一天早上,姜媽媽去買菜,靖平在姜霆家的客廳聆聽Queen的經典歌曲“Love of My Life”,聽到結尾豎琴伴奏部份時,姜霆突然低頭吻她。

    有幾秒鐘,靖平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然後,她閉上眼睛,學著電影裡擁吻的姿勢,雙手勾上姜霆的脖子。他亢奮了,整個人欺身而上,像要揉碎她似的笨拙而猛烈吻著她,同時將她襯衫鈕釦一顆顆剝開,單手探入她的白色胸罩。

    靖平渾身燥熱,下體仿彿有千萬隻螞蟻在爬行啃噬,這樣的麻癢以前不曾有過。她感覺內褲一片潮潤,突然意識到男女之防,難為情地哭了起來。她懂事得晚,在那個年紀,對性事還懵懵懂懂的,身體接觸讓她沒來由的感到害怕,濕熱的內褲亦給她一種不潔的感覺。
   
    「阿霆,」她一向模仿姜媽媽這樣喚他﹕
    「別這樣。我....不喜歡。」

    「對不起,妳別哭嘛....」姜霆滿臉通紅,瞳仁裡的煞氣瞬時消失殆盡。他幫她把襯衫鈕釦扣好,沉默片刻,突然開口,語氣很不確定﹕
    「靖平,妳....愛我嗎﹖」

    何止是愛!自從十歲那年與姜霆比鄰而坐,她的眼裡就只有他了。五年來,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表面上似情人、似兄妹,實際上,還有更深一層相屬相依的意義存在。倘若靖平是蛋黃,姜霆就是提供緩衝作用的那一層蛋白,眷村即好比密實的蛋殼,為兩人區隔成重要性同等的小宇宙。靖平以為,兩人已經太熟了,熟得以單純的愛情詮釋兩人關係都有褻瀆之嫌。靖平擦乾眼淚,笑吟吟地輕刮他的臉,頑皮眨眼道﹕
    「阿霆大笨蛋...」

    姜霆傻乎乎地笑了。他緊緊擁著她,為避免造次,又很快放開了。

那年夏天,就像個美麗的破折號,將兩人的關係轉渡至悠長篤定的境地。靖平倘佯於一方小舟,在時間的河裡蜿蜒漂流。有姜霆掌舵,她毋需擔心隱伏的暗礁險灘。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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