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來得早。

    八月下旬以來,舊金山的氣候一天冷似一天,即便現在艷陽高照,樹蔭下卻是若無其事的冷颼颼。

    靖平站起身,滿意地看著修剪整齊的玫瑰花圃,脫下手套,走進廚房。

    牆上的掛鐘指著九點整。一早目送國禎上班、元元上學之後,她按捺著不安與騷動,擦地板、刷浴缸、折衣服,同時抓緊時間,把後院花圃稍事修整了一下,好像這輩子再沒有機會回到這棟房子,做這些一成不變的瑣事似的。

    事實上,她真的不回來了。待會兒,她就要拋開與這棟屋子有關的一切人事物,回復她王靖平的本尊﹔許太太這個角色即將名存實亡。

    梳妝檯的圓鏡反映一張蒼白枯瘦的女子素顏。年過三十,青春好似一個踮著腳尖,從課堂後門疾速溜走的頑童,每回照鏡子,總是一陣觸目驚心。曾幾何時,水嫩豐腴這類形容詞與她斷絕了關係。如今,她是一只爽脆不再的過時蘋果,亟需塗上一層蠟,以維持自欺欺人的美麗假象。
   
    靖平略施脂粉,簡單畫了眉,以豆沙色唇筆勾勒出微笑的唇形。十三個鐘頭的漫長飛行也夠嗆了﹐她想像自己一臉紅紅綠綠的殘妝,掛著兩個黃裡透青的眼袋,活像酒席後令人毫無食慾的剩菜的模樣,不由得朝鏡子作個鬼臉。

    行李打包得差不多了。她費了一翻勁兒,拉出藏在床底下的皮箱,將梳妝檯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兒塞進角落。十二年的婚姻,帶得走的,統括成一隻皮箱,那些沉重的、屬於形而上議題的,她既帶不走,也不願觸碰。

    國禎希望她多多出門走動。「成天待在家的確很無聊。元元已經大了,個性也蠻獨立的,妳就放心去玩幾天吧。」他三番兩次這麼說。

    今天早上,看著國禎弓著腰打領帶的背影,穿衣鏡反映他略微發福的身段,以及鬢角早生的華髮,她突然一陣激動,從後面緊緊圈住他,哽咽地說﹕「謝謝你。」國禎錯愕地轉過身,旋即笑瞇了眼,拍拍她的臉說﹕「老夫老妻了,謝什麼!」

    元元像往常一樣狼吞虎嚥地吃早餐。她拉他起身,看著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兒子,順勢將他往懷裡一帶,喃喃道著﹕「媽媽真捨不得你。」元元莫名其妙任她發洩個夠,眼看時間來不及了,連忙掙脫她的懷抱,衝到大門口穿鞋,還嘟噥地說﹕「媽咪妳太誇張了啦,才離開幾天而已....」

    父子倆知道她今天遠行﹐午後的班機,飛紐約,住在她大學同學的家,預計玩一星期,。

    飛機是今天下午的沒錯,但目的地並不是紐約,而是台北,她的家鄉。在那裡,有個與她相愛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男子,正展開雙臂等著她,還有未竟的夢,待她去探勘、去實行。

    陽光穿透了白紗窗帘,投射於牆上的巨幅婚紗照,仿彿舞台的聚光燈,將那些屬於靜態的過往渲染了一層生動況味。面對鏡頭,國禎像個孩子似的靦腆微笑。他的臉型略長,英氣風發的神采蘊含著旁人無法輕易解讀的溫柔。這些年來,他忙於事業,時常出差在外,然而,對這個家,他不僅全心付出,還得安撫她偶爾的使性子,以及不時的小病小恙。

    想到這裡,她感覺太陽穴微微抽痛。夫妻間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恩義情愫,好似孫悟空的金箍咒,隨著反芻的流速,一陣陣越扣越緊。

    靖平的眼光挪移至相片裡美麗而陌生的自己。那一年,她二十五歲。瓜子臉、濃眉毛,黑白分明的瞳仁閃爍著歷經少許磨難,卻對人生依然充滿期許的神采。 而今,她臉頰鬆弛,眼神黯淡無光,只能在情緒轉換的瞬間,依稀捕捉到當年滯留的風華。

    歲月的河流淌著鹼性溶劑,無情而緩慢地侵蝕她的美貌與自信。十二年了。她活在一個柴米油鹽構築而成的堡壘中,眼光則依戀著窗外的美麗景致。愛情,在十七歲那年開花結果,同時疾速凋萎﹔夢想,則尾隨光陰的步履漸行漸遠。生命中最寶貴的十二年已無聲無息地溜走,而且再也回不來了。

    淚水陡然衝上眼眶,她捂著臉,原先的歉意已被洶湧的悲憤淹沒。我沒有錯﹗她喃喃地為自己辯白。元元,你有成群的玩伴、忙碌的社團活動,和充滿爆發力的未來﹔國楨,你有開不完的會、加不完的班、做不完的設計圖﹔而我,而我只是個年華老去,在無色無味的生活裡倒數餘生的女子啊!幽居了這些年,到頭來,我什麼也沒能帶走,而且,還為你生了個好兒子。國禎,別怨我,我只想乘坐青春的尾巴,追尋逝去的夢,趁一切都還不算太遲....

    靖平踉踉蹌蹌走出臥房,沒有勇氣到兒子房間做最後一次巡禮。

    門外傳來汽車引擎聲,然後是短促的門鈴響。機場接送的計程車來了。

    她揹起皮包,拖出行李,頭也不回地走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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