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中場休息時﹐大門一開﹐五﹑六位漢子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名圓眼高鼻﹐長相清秀得看不出年紀的男子﹐瘦高單薄的身軀搭著Polo衫牛仔褲﹐乍看就像個中規中矩的學生或上班族﹐但隨扈擁簇的排場以及其眼神中飄忽的肅殺之氣令人背脊一陣發冷。當時﹐我清楚聽見站在鋼琴前的茶水小弟倒抽一口氣﹐顧不得招呼來客﹐即跌跌撞撞衝進密室賭間﹐把老闆請出來。

老闆還沒出面﹐一幫人已經鎖定目標﹐往鋼琴斜對角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兄弟走去。眼見來客逼近﹐在座眾人立即清醒了大半。除了兩位看起來身份較高的歐吉桑之外﹐其他人自動起身讓座。沙發幾近全空﹐娃娃臉老大理所當然似的一屁股坐下﹐兩路人馬凝神靜氣地圍站沙發兩端﹐山雨欲來的氣息頓時充塞於三十坪不到的空間裡。

老闆揚聲吩咐開酒上小菜﹐然後陪著笑臉﹐往沙發邊緣一坐。我一曲奏畢﹐正想豎耳偷聽談話內容﹐一個身穿背心﹐手臂上刺了條青蛇的小兄弟卻大剌剌地上來點歌。我只好左手電子琴﹐右手鋼琴﹐一邊配節拍換和弦﹐一邊以眼角留意最新動態。

娃娃臉老大才掏出香煙﹐乖覺的隨從立刻欠身為他點火。他簡短吩咐了幾句﹐即懶洋洋地翹起腳﹐靠坐沙發椅背。圍在他身邊的幾個兄弟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向對方開炮。早來的兩位歐吉桑或許陣丈見多了﹐一副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酷相﹐繼續喝著熱騰騰的日本酒﹐配著嚼勁十足的烤魷魚片﹐偶爾閒閒地回應兩句﹐根本沒把對方看在眼裡。

漸漸的﹐年輕的一幫人音量提高﹐即使樂聲吵雜﹐我依稀聽得見「地盤」﹑「界線」﹑「俗辣」這些字眼。嗯﹐大概是兄弟間的地盤紛爭吧﹐我想。幸好休息時間快到了﹐彈完這首歌﹐老子就出去溜透透氣﹐暫且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當青蛇小兄弟抓緊麥克風哀鳴著「啊~~~卡想也系伊﹐啊~~~未凍放忘記」時﹐娃娃臉群組裡一個膚色黝黑的大漢突然站了出來﹐從齒縫蹦出簡潔有力的三個字(馬賽克處理過)︰「按陰陽!」﹐其中氣之足﹐幾乎蓋過了琴音。

兩隊人馬繼續對峙了一分鐘之久(雖然聽不清在吵啥)﹐歐吉桑這幫人也沉不住氣了﹐站在舞池邊的光頭大哥往前幾步﹐暴喝一聲「按陰陽惱依歪﹐阿凜這些猴死囡仔是在靠北三小」﹐旋即發出左勾拳﹐不偏不倚正中娃娃臉兵團一名小兄弟的鼻樑﹐對方頓時血流如注﹐其他兄弟則一轟而上﹐又踢又踹﹐兩方打成一團。娃娃臉首領站了起來﹐揪住兩位歐吉桑的前襟﹐一手一個﹐硬把對方從座位上揪起來﹐老闆有心當和事佬﹐卻不好得罪任何一方﹐急得東拉西勸﹐莫名吃了幾記老拳。

受到此一驚嚇﹐我早已忘了彈琴。青蛇小兄弟歌不唱了﹐只面露狡詐微笑﹐站高山看馬相踢。

大哥們紛紛抄出傢伙﹐從包廂混戰到舞池﹐酒瓶﹑酒杯碎裂了一地﹐空氣裡淨是濃得化不開的酒精味。此時﹐一名年輕漢子捂著肚子﹐跌在舞臺邊﹐再一看﹐鮮血正從他指縫間汨汨流出﹐將他的黃汗衫迅速染紅大半。

饒是自詡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目睹這般血腥暴力的實況也嚇得渾身畢畢銼。我抓起包包﹐一把掏空了玻璃罐裡的小費(哈哈﹐竟然沒嚇得忘記) ﹐便沒命地往外跑﹐傳播妹們尖聲哭叫﹐也跟在我後面逃命。才剛出門﹐正要進門兜售玉蘭花的阿桑和我撞個滿懷。慌亂中我忘了道歉﹐只順勢將她拉出門﹐喃喃重述著︰「苔狼喔!苔狼喔!」見路邊停著一部小黃﹐管他是不是義交警光綠十字清溪﹐一屁股便坐了進去﹐回到家﹐雖然基本上算是回神了﹐但雙腿發軟﹐差點兒爬不上樓梯。

第二天﹐餘悸尚存的我懷著幸災樂禍的心理翻開報紙社會版﹐不料從頭條要聞到社會新聞﹐影劇版翻到分類廣告﹐都找不著任何昨夜血腥事件的相關報導。直到下午﹐和剛回台北的原任琴師聯繫上﹐才得知後續梗概。

這兩隊人馬早有嫌隙﹐近年來因地盤交界處某商場的「管轄權」﹐更是紛爭不斷。據說昨日才幹架沒多久﹐即有好事者(很可能是與我一同逃命的傳播妹之一) 去電報警。警局近在咫尺﹐警方卻在半小時後姍姍來遲。也許事先接獲通報﹐當警方抵達時﹐架早已打完﹐兄弟們一哄而散﹐而傷者已自行就醫 (廚房裡的後門通往暗巷﹐很適合逃命) ﹐空蕩蕩的酒吧只剩三名收拾殘局的小弟。面對警察盤問﹐老闆老神在在地回答︰
「狼客喝酒醉起酒瘋﹐統統被偶趕粗企囉。殺倫?賣歐北貢啦﹐阿就打破幾個杯子而已。」

老闆平素與黑白兩道關係良好﹐因此警察杯杯們並沒有雞蛋裡挑骨頭﹐只例行盤查一番就擺擺手走人。

「欸﹐那…昨晚死傷情況如何?」我好奇問道。

「聽說就三﹑五個人受傷而已﹐而且不算太嚴重啦。靠﹐妳唯恐天下不亂啊?真有死人的話還得了?」琴師大哥說。

哎﹐我嘆一口氣。就算再冷血的人﹐目睹了前晚的血腥暴力﹐不做無謂的聯想也難啊!

「雙方和解了嗎?」我又追問。

「多年來的宿怨﹐怎麼可能輕易和解啊!昨晚開打﹐說不定只算是兩邊人馬的暖身運動而已。」他突然賊賊地笑出聲﹐「妳真是惡人無膽﹐逃命跑第一。欸﹐要不要我幫妳追討代班費啊?」

「算了啦﹐半場而已。」說真的﹐我不想和那個場所再有任何瓜葛﹐只希望離它愈遠愈好。這回與古惑仔共處兩晚﹐算是開了眼界﹐而這樣的經歷﹐一生一次也就夠了。

既然是一生一回的冒險故事﹐要我這個大嘴巴低調處之﹐不廣為宣傳也難。彆了幾天﹐驚懼退散之後﹐我忍不住向男友提起黑幫酒吧的種種﹐他聽了﹐臉色一凜﹐叨唸了半天﹐要我從此恪守「不再當濫好人胡亂代班」的規定﹐我自知理虧﹐亦毫無異議接受了。

就這樣﹐我繼續待在XX飯店﹐做我兩週一次的半調子琴師﹐遠離了是非圈與種種可能的試探﹐直到出國留學。

幾年後﹐我已為人妻﹐為人母。有次返台﹐與朋友在某台菜餐館小聚﹐吃得差不多時﹐臨桌來了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漢子﹐正吆喝著點菜入席。我感覺有道灼熱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轉頭一看﹐一個胖墩墩的眼鏡男正以赤裸得幾近無禮的神情望著我。我一時想不起這傢伙是誰﹐但如此原始而粗野的諦視令人感到骯髒得敗興。我催促著買單﹐立刻款包包閃人。

走到門外﹐我突然了悟﹐胖子就是在當年在黑道酒吧想帶我「出場」的白目阿炮。才短短幾年﹐他頭髮幾乎禿光﹐身形也更為臃腫了﹐難怪我一時認不出來。想起過去﹐年少輕狂時的回憶一股腦兒回溯心頭﹐快樂的悲傷的甜蜜的苦澀的﹐百般滋味﹐混合著方纔入腹的蔭薣蚵九層塔螺肉等幸福的家鄉味﹐漲得我心口發疼。

朋友嘀嘀咕咕追問︰「那胖子是誰啊?怎麼一直『青』妳?莫非…莫非是妳的老相好?哈。」

「他是天外飛來的外星人﹐與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狠狠敲他一記﹐輕描淡寫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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