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廳裡的Yamaha鋼琴感覺上就像這家飯店一樣氣派而老舊﹐由於定期保養調音﹐音色倒是純淨優美﹐可惜琴鍵上煙疤密佈﹐甚至燒出不少坑坑洞洞﹐演奏中途﹐指尖不經意觸碰到時總免不了小小驚嚇。聽說前前任琴師是菲律賓人﹐在這裡一待十多年﹐直到前一年才告老還鄉。菲律賓人琴彈得好﹐尤其擅長古典爵士樂﹐經常叼根煙﹐任煙灰四處飛散﹐搖頭晃腦彈得忘形﹐要不就把抽一半的煙往鍵盤左首的小平臺上一擱﹐然後彈琴唱歌聊天上廁所﹐讓未熄的煙屁股隨機滾動移位﹐在白皙的琴鍵上燻出一圈圈齵齒似的凹洞。

雖然咖啡廳破爛陳舊﹐鋼琴也傷痕累累﹐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弦歌舞樂的美好心情。我中規中矩地準備了一張曲目﹐把最受歡迎的西洋老歌﹑流行歌曲﹐及少數古典曲子以一定比例均勻分佈。70分鐘的演奏時段﹐除了調酒師沒事隨著旋律哼哼唱唱﹐偶爾犒賞我一杯果汁或咖啡之外﹐只有單薄的琴聲迴蕩四壁。女經理總是維持著固定坐姿﹐窩在櫃檯後讀著一本又一本的羅曼史小說﹔有客上門是異數﹐但頂多兩﹑三桌﹐進門後﹐一個個攤開文件談生意﹐劍拔弩張口沫橫飛之際﹐根本無人留意小舞台上沉魚落雁的氣質美女小邪我。鋼琴平臺上有個收納小費之用的廣口玻璃瓶﹐在這樣鳥不生蛋烏龜不靠岸的場所﹐自然只落得裝飾用途。不過無人干擾﹐可隨心所欲「練琴」﹐倒讓我彈得輕鬆愉快。

男友曾藉著接送探頭「臨檢」﹐見環境單純﹐人煙稀薄﹐沒有想像中瞠目結舌的流口水痴漢對女友心懷不軌﹐便稍稍放了心。於是﹐XX飯店成了我代班為期最長﹐也最懷念的地方﹐即便它位於牛鬼蛇神出沒的中山區。

嗯﹐瞎掰了一萬多字﹐臨到結尾﹐終於不得不交代一下我那丟人的落跑事蹟了。

話說自從愛上了XX飯店那媲美古墓的荒涼咖啡廳﹐其他場所對我已然失去魅力。兩週一次代班既不影響日常作息﹐也無損和男友的相處機會﹐況且還滿足了我的虛榮和表現慾﹐因此我幾乎不再涉足其他表演場合。

有個百無聊賴的週六午後﹐友人一通十萬火急的電話打斷了我的龜息。在半夢半醒間﹐對方霹哩啪啦說了長串求救字眼﹐待我回神過來﹐想也不想就立刻推拒。

「拜託啦大姐﹐我臨時有事﹐非得去一趟高雄不可。看在大哥平日對妳不薄的份上﹐妳就好心幫個忙嘛﹐今天明天兩個晚上而已…」

哈﹐自稱大哥﹐卻恭稱我大姐﹐可見他真的急瘋了。由於男友正巧出差﹐我閒著發慌﹐加上代班時段與鐘點費和XX飯店差不多﹐想想無傷大雅﹐便爽快答應了。

XY鋼琴酒吧位在中山區某小巷﹐門面不顯眼﹐空間不寬敞﹐內部也稱不上豪華。靠近大門﹐一部功能不怎麼樣的單鍵盤電子琴交疊在普普通通的小型平臺鋼琴上﹐幾張U型沙發散置大廳各角落﹐勉強區隔成包廂單位。老闆年約四﹑五十歲﹐小平頭﹐鮪魚肚﹐為人豪爽親切﹐但江湖味很重。如果猜得沒錯﹐應該是金盆洗手的幫派人物。聽說我是大學生﹐他肅然起敬正襟危坐﹐又是奉煙又是敬酒﹐
「讀冊郎某甘單。偶啊﹐肖年時陣丟係不愛讀冊變匪類﹐這尾身幾厚開店做這款乞食生意啊。」

其實﹐這家鋼琴酒吧生意相當不錯﹐根本不是所謂「乞丐生意」。幾個倒茶小弟開口閉口喚老闆「大仔」(老大) ﹐儼然是備受尊榮的一號人物﹐而昂貴的XO一晚開了好幾瓶﹐雖不知是真酒假酒﹐店家錢櫃滿滿的卻是事實。

或許老闆人面廣﹐加上正逢週末﹐窩藏暗巷的小店入夜後人聲鼎沸﹐刺龍刺虎的大哥級人物與跟班小兄弟們一波波進門﹐沙發坐滿了不算﹐還另闢密室聚賭﹐骰子敲擊碗公發出雨點般的悅耳聲響﹐以及一陣陣令人心神舒爽的「西巴啦!」口號﹐不時從緊閉的門縫飄了出來﹐害得我激動得無法專心彈琴。我張望了一下﹐發現這裡自老闆到小弟清一色是男人﹐正慶幸著環境單純﹐沒有踏入色情賊船時﹐忽地門一開﹐一群身著短裙高跟鞋的妖冶辣妹熱鬧進場﹐滿室倏然春光旖旎﹐雄性賀爾蒙的濃度幾乎就要淹沒了這充滿煙味的閉塞空間。

原來﹐這群小姐職無定所﹐套句時尚用語﹐就是現今眾所皆知的傳播妹。為避免麻煩﹐表面上這裡不請小姐﹐不做色情﹐但顧及某些無脂粉味即喝酒沒勁的客人﹐偶爾也需要聯繫相關行業﹐請求外送支援。

不過這樣也好﹐與其被色情環繞﹐總比身為在場的唯一女性好哩!

我拿出曲單﹐隨意彈了幾首﹐即發覺這裡的客人相當容易應付﹐不管我彈的是西洋國語台語﹐是好是壞﹐大家照單全收。鋼琴前是一個半圓形的小舞池﹐不時有酒客領著辣妹﹐隨著我指尖的旋律悠然起舞﹐自天花板投射旋轉的七彩燈光宛如絢麗的肥皂泡沫﹐恍惚間﹐不覺感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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