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大三﹐妳國一。為了向妳哥借CD(還是書﹖忘了)﹐我頭一回踏入妳家。一進門﹐就看到個頭小小﹐留著齊耳短髮的妳﹐哭哭啼啼地跪在玄關。見哥哥回家﹐妳不顧外人在場﹐便撩起學生裙﹐展示妳腿上的一條條鞭痕﹑斷斷續續泣訴著冤屈。當時我只覺得這個小女生很可愛﹐很純真﹐之後每次上妳家﹐總會不知不覺地搜尋妳的蹤影﹐直到妳對我露齒一笑﹐我懸浮的心方纔平定下來。


 


隨著與妳家人越來越熟稔﹐我察覺妳在家中的微妙處境。妳經常被有意無意地忽略﹐卻也三天兩頭因莫須有的罪名被處罰。憑良心說﹐妳的確皮了點﹐但我更知道﹐妳的一切小惡小壞﹐是為了博取家人的些微關注。基於這層了解﹐我心疼妳﹐也越發注意妳了。


 


妳總是把心情巨細彌遺地寫在臉上﹐個性單純得像一本打開的書﹐然而﹐妳也是個千變萬化的萬花筒﹐前一秒鐘還哭得稀哩嘩啦﹐下一秒就可以掛著淚微笑。妳生來動如脫兔﹐卻也靜如處子﹐一本好書﹑一杯好茶﹐就可以讓愛熱鬧的你閉關整日。妳也是個八卦種子﹐無論醜聞緋聞或微不足道的鄉野奇譚﹐經由妳的妙語解頤﹐仿彿SNG現場轉播﹐場景與人物瞬間又鮮活了起來。除此之外﹐妳還是個飽讀詩書的文學少女﹐從蘇子瞻到白朗寧﹐曹雪芹到大仲馬﹐貫穿古今﹐橫跨中外﹐都是妳稱兄道弟的忘年之交。妳老愛搗蛋使壞﹐以把四週人折騰得團團轉為樂﹐卻經常省下有限的午餐錢﹐買鹽酥雞魷魚絲餵食路邊的野貓野狗。妳彈得一手好琴﹐畫得一手好畫﹐卻對這樣難能可貴的天賦渾然未覺﹐而像個抓了滿手氣球的頑童﹐滿不在乎的沿路放送﹐留給他人長串的驚喜﹐然後竊笑跑開.....。這些年來﹐我越是接近妳﹐越是看不清妳﹐我將手中的萬花筒拼命轉啊轉﹐竟然轉不出重複的花樣。於是﹐我迷醉炫惑了。


對妳的感情產生微妙轉變是在妳高一那年。當時﹐我因服役﹐許久不曾上門。再見到妳﹐妳已經出落得像朵清新的水仙﹐渾身散發著淡雅的女人香。從此之後﹐我的眼光比過去更加無法克制地圍繞著妳打轉﹐我渴望見妳﹐卻也害怕見妳﹔我擔心自己的失態引起旁人的注意﹐況且﹐那時我有盈真。


前年夏天﹐在妳我各自經歷過情傷以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向妳表白。靜靜﹐妳可知道﹐當妳微笑首肯時我有多麼的快樂﹐我眉飛色舞得仿彿情竇初開的少男﹐恨不得立時將這個大好消息召告全世界。還記得當時的妳尚未從傷痛中恢復﹐憔悴得像一朵風一吹就四散紛飛的蘆葦花﹐令人心疼得想捧在手心撫慰。我暗暗立誓﹐將以僅有的餘生毫無保留地愛妳﹐無論花多久的時間﹐一定要讓妳重展歡顏。


兩年來﹐妳成了我的生命重心。每天眼一睜﹐我便挖空心思討好妳﹐只要有妳一個微笑﹐一聲鼓勵﹐那一天就過得特別充實有勁。妳那難能可貴的良善與慧黠帶給四週人的欣喜我毋須贅述﹐然而﹐情緒多變的妳﹐也是惡魔與天使的混合體。倘若妳是雲霄飛車曲折急轉的軌道﹐我就是戰戰兢兢端坐其上的遊客﹐在妳的一顰一笑之中﹐我時而歡暢入雲﹐時而沮喪隕墜。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人如此撼動著我的靈魂與感官﹐除了妳。


也許我的真誠終於感動上天﹐漸漸的﹐妳走出陰霾﹐重現飛揚的神采﹐在妳清澈如水的眼裡﹐我看得見越來越多的依賴與依戀。曾幾何時﹐我不再氣喘吁吁追逐著妳﹐相反的﹐妳轉過身﹐笑意盈盈地伸出手﹐與我十指交握並進。有妳相伴﹐我仿彿踩在雲端﹐雀躍得幾乎騰空飛起﹐甚至在幸福中忘了形...


與盈真暗地裡會面﹐是我犯下的第一個錯﹐也是接下來一連串事件的引燃點。妳早已得知實情﹐也給過我坦白的機會﹐而我非但不曾了悟﹐反因一通意外的電話妒火中燒。我聲色俱厲地逼問妳﹐而傷心驚愕的妳﹐竟乾脆順著我的疑忌唱作了一段黑色幽默(天﹐我早該看出來的!)。然後﹐我喪失了平日的修養﹑氣度和理智﹐尚未反芻妳所言何意﹐惡毒的詞彙即暴雨颶風似的脫口而出﹐妳我就此陷入痛苦的深淵。


返台當晚﹐妳家人圍了上來﹐試圖澄清那些模糊曖昧的傳聞﹐唯恐不明究理的我看輕妳﹐也擔心妳受了委屈。說到這裡﹐我必需重申﹐自從去年秋天聽了關於妳的負面評價﹐我從沒對那些獨斷的言辭認真過。我只記得向妳表白之初﹐妳仿彿受過重大打擊的形銷骨立的模樣﹔我只知道﹐我愛的靜靜﹐是個勇於追求幸福﹑即使傷痕累累也毫不退縮的好女孩。事實上﹐無論有過什麼風風雨雨﹐並不折損我對妳的絲毫愛意﹐妳﹐依然是妳﹐我心目中獨一無二﹐千嬌百媚的精靈。


這些日子以來﹐妳冷淡的反應全在我意料之中。我不怪妳﹐真的﹐一切全是我咎由自取。換作是我﹐被莫名其妙的惡言侮辱﹐也絕不會輕易原諒對方的﹐更何況我有錯在先。於是﹐一天又一天﹐我守候妳的門外﹐只盼我滿心的歉意與誠意能穿牆透壁打動妳﹐好讓這段得來不易的真情起死回生。接下來﹐妳病了﹐來勢洶洶的高燒讓大家慌了手腳。我守在床邊﹐看著妳抑鬱的病容﹐聽著妳模糊斷續的囈語﹐一種強烈的無力感像烈火似的﹐突然燒得我全身發疼。

我捫心自問:究竟﹐我算不算合格的情人﹖


從小﹐我就是人們眼中的資優生﹐自高中大學乃至研究所﹐唸的全是第一志願的學校﹐求職過程也平順滑溜得如一面鏡子。我沒有顯赫的家世﹐但有的是高昂的鬥志與自信。然而﹐一路走來伴隨的掌聲和鼓勵﹐卻造就了我高傲冷酷自以為是的人格。


表面上﹐我的確待妳極好﹐我努力經營愛情﹐對妳的關切也堪稱無微不至。然而﹐當我再三檢視我倆相與的細微末節﹐這才察覺﹐我一直擺出高姿態壓制著妳。我總是不自覺地管束妳的行止﹑審核妳的交友﹐干預妳的作息。妳仿彿是我個人所有物﹐我愛得霸道﹐也愛得自私。即使妳偶爾張牙舞爪﹐嬌嬌女般的對我頤指氣使﹐我隱然感覺得出﹐其實妳對我懷有些許的懼怕。


對Joseph這人﹐我一向有些成見﹐但他的隨性和調皮卻讓妳產生他鄉遇故知之感﹐為避免我的不悅﹐妳暗地裡與他往來﹐並發展出兄妹般的情誼。幾個月前﹐妳飽受失眠之苦﹐夜夜處於無端的恐懼中﹐妳體貼我工作辛苦﹐不願擾亂我的心神﹐於是轉而向Joseph這個夜貓子求救。我嘗以為﹐愛情足以滋養一切﹐有我寬闊的臂彎﹐妳理應再無所求。我放大了自身的價值﹐ 忽略了妳也需要朋友這個事實。於是﹐當我發現你們互有往來﹐我那不可一世的驕傲受傷了﹐過度膨脹的偏見與狂倨終於爆破成碎片﹐將這段看似完美無瑕的愛情瞬間炸得千瘡百孔。


想到這裡﹐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個糟糕透頂的傢伙。


人生的許多必修課題﹐嚴格來說﹐我還在初學階段。學業與事業﹐我勉強及格﹐愛情方面﹐卻低能得一塌糊塗。我總以自身釐定的那把尺當作絕對的度量標準﹐我要求別人配合﹑妥協﹐卻學不會相對的謙卑和尊重。兩年來﹐我付出相當的感情﹐卻也賦予妳過多的壓力。我自以為擁有給妳幸福的能力﹐事實上﹐這樣獨佔式的愛情﹐反成為妳揮之不去的陰影。此刻﹐我渴求妳重新接納﹐但也暗忖著﹐倘若我的存在﹐只會讓妳更加不快樂﹐那麼﹐這樣的復合意義何在﹖我的自私與佔有慾既已帶給妳莫大的傷害﹐在妳混亂的思緒釐清之前﹐我不能再一廂情願地左右妳的想法。


這次回台﹐我喜見家人對妳的態度轉變﹐然而﹐妳不願返美就讀﹐也讓他們傷透腦筋。很明顯的﹐妳的決定以賭氣成份居多﹐我亦自知難辭其疚。眼看開學日一天天逼近﹐我不由得緊張起來。靜靜﹐走筆至此﹐我向妳保證﹐只要妳回校報到﹐我不會主動和妳聯繫﹐也絕不上門騷擾。至於感情的事﹐我將決定權完全交托予妳。在所有的衝擊與憤怒尚未沉澱之時﹐我倆不妨冷靜一段期間﹐妳可以重新審視這段感情的存在價值﹐而我﹐將收拾狂傲﹐努力塑造一個全新的自己。靜靜﹐我願意等妳﹐不管多長時間﹐一年半載﹑三年五載﹐甚至一輩子﹐只要妳一聲召喚﹐我會立即飛奔到妳身邊。相信屆時的我﹐已達到合格情人的水平﹐帶給妳的﹐不再是傷痛與壓力﹐而是笑容與感動。


最後﹐容我再次為前些日子的魯莽行為致上深深的歉意。


Love
Mitch


P.S. 戒指是前些日子為結婚準備的。無論是否派得上用場﹐請妳務必收下。

靜靜折起信紙﹐顫抖著手﹐扯開藍盒上繫著的白色緞帶﹐一個Tiffany六爪單鑽婚戒在昏暗的斗室裡乍然發出熠熠光芒。她急急忙忙打開另一個沉甸甸的牛皮紙袋﹐裡面是兩本精裝原文書﹐作業系統(Operating Systems)與演算法則(Algorithm) ﹐她暑期選修的兩門課。她抖了抖紙袋﹐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飄了出來:

「上星期問了妳系辦公室﹐確定暑修班的作業系統由Dr. Meyers開課﹐演算法則今年由新來的Dr. Foreman接手。這兩本書是暑修指定教材﹐台灣版內容相同﹐先幫妳準備好﹐以免下週因時差關係而措手不及。Dr. Foreman以前在NJIT﹐聽說是蠻嚴格的老師。我部門同事John的妹妹前年修過他的課﹐過幾天﹐她會把考古題﹑projects和筆記影本直接寄到妳阿姨家。希望這些資料對妳有幫助。」



靜靜緊捏字條﹐折回客房﹐發了瘋似的翻箱倒櫃﹐卻再也找不著任何蛛絲馬跡。




「Mitch... ﹐你在哪裡?」她雙膝一軟﹐跪坐地上大哭起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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