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發著微燒﹐結結實實躺了兩天。母親為她熬了稀飯﹐早午晚固定時段送上來﹐今天還特別請假在家﹐以防她再度病倒。

實際上﹐她的身體復原得快﹐心情亦早已恢復平靜。CC全家幸福洋溢的一景所帶來的刺激與張力﹐竟然比想像中來得小。正確說法是﹐所有的衝擊﹑悲傷﹑落寞與失意﹐似乎才剛爆發﹐即被來勢洶洶的高燒焚化殆盡﹐只剩下白色灰燼﹐無聲地悶燒胸口。

此刻﹐她懸念的是急診室中一群素不相識的病患﹐以及那位正當盛年﹐卻死於瓦斯中毒的男子。他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撒手人寰﹐留下髮妻高堂與年幼的兒子﹐所有愛恨情仇與未竟的心願將隨著一坏黃土落定塵埃﹐徒留下無窮的哀思與遺憾﹐然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生命不僅短暫﹐而且脆弱得可以。「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縱使青山不老﹐綠水常流﹐人﹐不過是天地萬物的過客罷了。蘇軾以清風明月一語道破永恆與瞬間的一體兩面﹐然她自知沒有這般的豁達修為﹐只盼盛衰輪迴遞轉之際﹐得以在吐息與納氣間尋獲生命的平衡點﹐將有限的歲月活得精彩而沒有遺憾。

有人輕叩房門。她應了一聲﹐父親開門走進來。門縫傳來食物的香氣與碗盤撞擊聲﹐家人大約吃過晚飯﹐母親正忙著收拾殘羹吧。

「吃飽了嗎﹖」父親看了一眼小桌上的空碗﹐「想不想再吃些別的﹖」

「夠了。剛剛媽媽給了好多肉鬆和海苔醬﹐我配稀飯全吃完了。」她小聲回答。

父親坐到床邊﹐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父親的手掌很大﹐指尖涼涼的﹐彷彿沾了酒精的棉花棒﹐款款滲入肌膚。她陡然震了一下﹐莫名地想掉淚﹕自有記憶以來﹐父親與她鮮少有肢體上的接觸。她悄悄看了父親一眼﹐不料和他的目光對個正著﹐怔忡中﹐她靦腆低下頭。

「唔...很好﹐退燒了。」父親鬆一口氣﹐問道﹕
「礦泉水還有嗎﹖要不要叫哥哥再去買﹖」

「不用了﹐還有三罐。謝謝。」她客客氣氣回答。

父親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微仰著頭﹐環視這個小小的房間﹐從牆上掛的畫﹑窗簾上的陳年墨跡﹑五斗櫃上的填充玩具﹐一路看到她若有所思的臉﹐突然又開口﹕
「Mitch今晚在他舅舅家吃飯﹐回美國前﹐他會暫時住在那裡。」

「為什麼﹖」她楞了一下。

「這還用問嗎﹖妳成天給人臉色看﹐他怎麼好意思待下去。」父親瞪她一眼﹐口氣像在責備又像在玩笑﹕
「全家就妳麻煩最多。」

是呵﹐她暗忖著﹐之前當著家人的面給Mitch難堪不說﹐他犧牲了工作和睡眠﹐在醫院耗到天明﹐她非但沒有感激之意﹐甚至冷言以對。這兩天﹐一向健談的他沉默得反常﹐雖然三番兩次進房探視﹐卻絕口不提復合之事﹐只默默而深情地凝視著她﹐責無旁貸地張羅冰袋冰毛巾﹑按時督促她吃藥﹐並悄悄地將五斗櫃上的小花瓶插滿了紅玫瑰與紫玫瑰﹐床頭則不知何時添了幾款晶瑩剔透的水晶凱蒂貓。即使如此﹐Mitch進房時她多半在睡覺。有時是真睡﹐有時是佯睡。

「下星期就開學了。他希望妳回去讀書。」父親瞇著眼﹐細細打量她﹐彷彿想參透她的內心﹐「既然妳氣還沒消﹐他覺得暫且分開一陣也好﹐以免妳衝動之下做出錯誤的決定。他臨走前還保證﹐妳回學校以後﹐他絕不打擾妳﹐除非妳主動聯絡他。」

Mitch竟然一聲不響地走了!靜靜起先是驚訝﹐接著是內疚﹐然後轉成無以名之的委屈。她偏過頭﹐悄悄擦乾眼淚。

「這次的事﹐Mitch有錯在先﹐雖然他錯得離譜﹐錯得不可原諒﹐但他事後表現了十足的誠意與悔意。即使之前有過什麼荒謬的誤會﹐也大致上澄清了。」父親皺起眉﹐緩緩說道﹕
「感情的事﹐旁人無權為妳定奪﹐往後打算怎麼走下去﹐就看妳自己了。但無論如何﹐我希望妳回校讀書﹐這也是我對妳的唯一要求。好嗎﹖靜靜。」

父親的口吻多麼慈祥﹐態度又是如此的和藹﹐她愕然點頭﹐眼眶又紅了。

父親微笑了﹐表情很是欣慰。他繼續坐著﹐彷彿還有話要說﹐卻陷入恍恍惚惚的沉默裡。

她悄悄看了父親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父親的頭髮一向茂密﹐曾幾何時變得這般稀薄﹐彷彿深秋時逐漸凋殘的楓樹﹐伸展的枝椏間依稀可見錯落的突禿﹐而他的兩鬢﹐不知何時全白了。

父親是愛美的。記得小時候﹐他白髮還算不多﹐然而出門前﹐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梳理﹐務求把零星的白髮儘數遮蓋起來﹐然後抹上一層薄薄的髮膠。

如今﹐或許自知遮掩不住﹐加上懶得打理﹐父親剪了個類似平頭的髮型﹐長度堪堪服貼腦門。如此一來﹐他鬆弛的臉頰及額間錯綜的紋路﹐便毫無保留地凸顯出來﹐猛一看﹐竟是個寂寞的老人。

靜靜鼻子一酸﹐心中那條緊繃的弦突然間鬆開了﹐多年來橫跨於家人和她之間的那道高牆﹐也開始一片片剝落。與CC初分手時﹐她習慣在人群中搜索他的影子。瘦高的體格﹑黑白錯落的髮﹑博學的談吐﹑知性的靈魂...﹐任何人﹐只要和CC的特質沾上一點邊﹐總令她雙眼一亮。CC成了她心目中的標竿﹐也是她度量異性優劣的準繩。分手後﹐她一直苦苦追尋CC的影子﹐殊不知﹐CC那些迷人的特質﹐一部份竟與父親的影子重疊!

影子是寂寞的表徵﹐它既沒有色彩﹐亦沒有靈魂。抽離本體的影子﹐不過是混屯流離的視覺暫留現象罷了。為追尋完美的影子﹐她曾弄得一身是傷﹐卻一直沒能超越它。

她想起小時候讀過的聖經故事。耶穌被猶大出賣﹐被捕後﹐羅馬士兵四處捉拿同黨。有人認出門徒彼得﹐便問他﹕「你是耶穌的門徒嗎﹖」﹐連問三次﹐彼得一概否認﹐當他聽到雞啼﹐憶起耶穌曾預言他將在雞啼前將三次不認主﹐羞愧之下﹐掩面痛哭。

她怔怔望父親枯瘦的側影﹐一時百感交集。從小﹐父親對她特別嚴苛﹐她因而懼之如鬼神﹐國一開始﹐與父親之間的摩擦和不快更形頻繁﹐這些年來﹐她甚至不曾開口喚他一聲爸。

耶穌寬恕了彼得的軟弱﹐父親原諒了她的離叛﹐那麼﹐她是不是也該學著放下﹐放下她揹負多年的創傷﹐放下對父親的不滿與忿恨﹖縱使父親錯待過她﹐她的童年因之蒙上陰影﹐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人生苦短﹐變數也太多。逝者如斯﹐珍惜當下所擁有的﹐方為智舉。

「好好休息。」父親終於站起來﹐叮嚀了一句﹐走向房門。

她如夢初醒﹐連忙坐起身﹐支支吾吾開口﹕
「欸...﹐等一下。」

「什麼事﹖」

「我有東西...要給你。」她吐吐舌﹐故作輕鬆狀﹐臉卻不由得紅了。「我書桌右邊第三個抽屜裡的藍色紙盒左邊第一格裡的史奴比錢包的第二個拉鏈夾層裡有一把鑰匙...」

父親挑起眉毛看她一眼﹐嘴裡不知咕噥了什麼﹐然後拉開抽屜﹐費了一翻勁兒找到鑰匙。

「衣櫃上層最右邊的角落那一疊舊衣服下面的藍色旅行袋裡白色塑膠袋包著一個帶鎖的小鐵箱子...」

「妳又在搞什麼鬼﹖」父親臉上一副既好氣又好笑的神情﹐搖搖頭﹐把衣櫃裡的東西挖了出來。

鐵箱不大﹐比一般鞋盒子還小一點﹐開口處扣了一個簡陋的鎖鏈。外觀已經很舊了﹐金黃色的表面鏽跡斑斑﹐還七橫八豎貼了不少娃娃貼紙。那是她小學時代存放重要物件的百寶箱。

「呃﹐請你…把箱子打開﹐用剛剛那把鑰匙。」她吞嚥了一下口水﹐突然緊張起來。

靜靜煞有介事的模樣挑起了父親的好奇心。他轉動鑰匙﹐三兩下就把鎖打開了。

鐵箱裡滿滿都是卡片。大的﹑小的﹑方的﹑圓的﹐樸拙的手工配上孩子氣的插圖﹐每一張﹐都是她年幼時費心設計的。而卡片雖多﹐收件人只有一個﹕父親。

父親的生日﹑父親節﹑聖誕節﹐每年固定三張卡片﹐按著日期排序﹐從她五歲至十四歲未曾間斷過。

「小時候做的﹐一直沒有機會...給你。」她低下頭﹐怯怯說道。

父親飛快看她一眼﹐顫抖著手﹐從中抽出一張長方形卡片﹐她九歲那年的父親節畫的。正面是戴著黑框眼鏡的父親﹐牽著一個個頭小小的女孩﹐笑嘻嘻地走在街頭﹐背景是永康公園的老榕樹﹐以及蛋黃大的太陽。卡片內頁﹐有她稚氣而歪斜的字跡﹕
「親愛的爸爸﹐祝你父親節快樂。靜靜以後一定會很乖很小心﹐不惹再你生氣了。希望你會更愛我一滴滴。」

卡片攤在膝上﹐父親低著頭﹐沒有絲毫反應。過了半晌﹐他終於抬起頭來﹐兩眼全是淚。

「對...對不起。」長這麼大﹐頭一次看見父親掉淚。她嚇壞了﹐支支吾吾道著歉﹔「我...我老是說要乖要乖﹐卻一再犯錯。你別...別生氣嘛...」

「靜靜﹐妳很好。妳一直都很好。是我...」父親語氣哽咽﹐說到一半﹐又止住了。

「爸...」激動之下﹐她脫口而出這個自乳兒期即琅琅上口﹐卻被刻意迴避了多年的字。她感到一陣無來由的輕鬆﹐積壓已久的鬱氣霎時排空了。

父親錯愕地看著她﹐慢慢的﹐嘴角浮起一抹欣慰的笑。他伸出手﹐摸摸她的頭﹐順便將她半長不短的亂髮順了順。

「爸.﹐爸…..」她開懷笑了﹐卻淚流滿面。她撲進父親懷裡﹐像個瀕臨溺海的旅人﹐不斷呼喚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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