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台北夜色正酣。湛藍的天幕籠罩了一層曖昧的灰﹐宛如酒瓶中沉澱的複合色調﹐且深且淺﹐在華燈點飾下隱約透著薄醉。

 

靜靜墊高枕頭﹐以三十度角略微撐起上身﹐從她小房間的一隅﹐無言凝視著夜空。

 

週六深夜﹐一陣手忙腳亂後﹐她被火速送到醫院急診室。當時她發著高燒﹐已呈昏厥狀態﹐躺在推床上﹐任由護理人員驗血打針吊點滴﹐待意識稍稍恢復﹐又被扶起來照X光。

 

檢查結果一切正常﹐除了輕微貧血和脫水現象。醫生推斷應是過勞造成的感冒﹐打過退燒針﹐讓她繼續留診觀察。

 

她全身燒燙﹐好似在烈焰裡打著滾﹐每一吋肌膚隱隱作疼﹐四肢冷得發抖。她好像哭了﹐在迷離中呢喃著無意義的詞句。她聽見父親以焦急的口吻向護士多要了一條被子﹐也感覺有人不斷為她揩眼淚。當她終於從昏昧的漩渦裡探出頭時﹐她的手正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握住﹐眼一睜﹐迎上了Mitch的笑臉。

 

 

「要不要喝水﹖」他好聲問道﹐遞過來一瓶插上吸管的礦泉水。

 

她搖頭﹐左右張望了一下﹐母親坐在Mitch身邊﹐正對她微微一笑。

 

「哥呢﹖」她沒名沒姓問道。

 

「妳哥和爸爸回去了。爸爸血壓高﹐我不讓他熬夜。」母親說著﹐俯身過來探探她的額頭﹐「燒還沒退。我去請醫生過來。」

 

母親一走開﹐氣氛立即轉為不自在的凝重。她悄悄抽出被Mitch握著的手﹐閉上眼﹐躲開他灼熱的目光。

 

「靜靜﹐妳還冷不冷﹖」

 

她搖頭﹐眼睛依然閉著。

 

「發燒時被子別蓋太厚。」Mitch從她身上拿開一條被子﹐熟練地折疊好﹐擱在空椅上﹐口氣很是輕鬆﹕「妳啊﹐差一點把大家嚇壞了。平日活蹦亂跳的﹐怎麼突然說病就病﹖」

 

「不好意思﹐害你擔心了。」靜靜病得連開口的力氣也沒﹐卻費了一番勁兒從喉頭擠出乾澀得不帶起伏的聲音﹕
「請你回去。媽媽陪我就可以了。」

 

「靜靜﹐別生我的氣。求妳。」Mitch突然抓起她的手﹐激動地吻著﹕
「求妳別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她無聲哭了起來﹐眼淚鼻涕糊了半張臉﹐又迅速滲入髮稍。什麼嘛!分明他口不擇言傷人在先﹐而今憑什麼擺出一副受害者的無辜姿態!

 

Mitch靠過來為她拭淚﹐她偏頭閃開﹐恨恨說道﹕
「我這種下賤隨便又骯髒的女人配不上你...」

 

「靜靜﹐」Mitch眼圈跟著紅了﹐斷然阻止她的話﹕
「不許妳這麼胡說八道...」

 

母親偕同醫生走來﹐見靜靜淚流滿面﹐連忙為她擦眼淚理被單﹐對Mitch微斥道﹕
「她現在病著﹐你就別再刺激她了行不行﹖有什麼話﹐改天再說。」

 

Mitch吶吶道歉﹐也不辯解。有幾秒鐘的時間﹐她的確心軟了﹐然而﹐她仍舊寒著臉﹐直視天花板。

 

醫生給她補了一針﹐護士把將盡的食鹽水點滴換上葡萄糖。她迷迷糊糊又睡了去﹐當她再轉醒﹐母親和Mitch正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著。她側耳傾聽﹐方纔知道Mitch此次突然回台雖有違公司規定﹐但因平日表現良好﹐經上司特准後﹐比照在家上班﹐讓他在台進行未完的project﹐並每日上線與部門同事開會討論。

 

她暗自慶幸不曾害他丟了工作﹐否則還真擔待不起這個責任。忘形之下她翻了個身﹐Mitch立刻靠過來。她乾脆撐起手臂﹐費力坐了起來﹐冷冷撥開Mitch攙扶的手﹐對母親說﹕
「媽﹐我想上廁所。」

 

她扶著點滴架﹐與母親搖搖晃晃走開了。再回來﹐Mitch依然坐在原處﹐眼光愁苦地看著母女倆走近。她視若無睹躺下來﹐轉過身去。也許剛剛那一針發揮了效力﹐雖然燒未大退﹐呼吸卻順暢得多﹐頭痛也和緩下來了。昏沉了大半夜﹐病情漸趨穩定﹐她這才留意周遭的狀態。

 

急診室相當吵雜。開放式的空間裡﹐充塞著藥水味與錯落的交談聲。週末晚上﹐似乎狀況特別多。靜靜的左手邊是個同樣發著高燒哭鬧不休的小男孩﹐右手邊則是個瘦弱的中年婦人﹐大約是腸胃有狀況﹐每隔一段時間會吐一大口血。

 

遠遠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幾個護理人員衝了出去﹐推進來一名渾身是血的年輕人﹐身後跟著幾位哭哭啼啼的女孩。根據她們的交談內容﹐得知一群人在舞廳與流氓起了爭執﹐對方動刀殺了人﹐趁著混亂逃走了。警察在一旁做筆錄﹐護士則就地止血驗傷﹐隨即把病人送進手術房。

 

結束了驚心動魄的插曲﹐靜靜又睏倦了。然而﹐嘈雜的人聲好似起伏的海浪﹐一波波侵蝕她的意識。孩童的啼哭和病患呻聲吟似乎沒有停歇過﹔坐在角落的婦人不斷高聲指責無照駕駛摔斷腿的兒子﹔一名割腕過的美麗少女躺在榻上﹐尖聲哭叫著不想活了...

 

突然﹐救護車的尖銳警笛再度接近﹐一個瓦斯中毒的男子被推了進來。男子直挺挺躺著﹐已無生命跡象。醫護人員一陣緊急搶救﹐二十分鐘後宣告不治。瞬時﹐男子家屬的號哭聲瀰漫了整個急診室。割腕少女停止了哭泣﹐暴怒的婦人忘了咒罵﹐靜靜則目瞪口呆地望著男子泛著粉紅的軀殼。當她聽見死者的兒子以稚嫩的嗓音叫喚爸爸起來﹐忍不住又淚流滿面。

 

Mitch坐到床頭﹐試圖阻擋她的視線。母親傾身幫她擦乾眼淚﹐溫柔說道﹕
「靜靜﹐不要看。」

 

她順從地閉上眼睛﹐然而﹐那一幕天倫悲劇﹐彷彿鮮艷的跑馬燈﹐在她眼簾裡不斷奔騰放映。下半夜﹐她沒有再睡著﹐直到天明退燒﹐回到家﹐急診室裡的哀號與啼哭聲依然繚繞耳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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