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家人到得早。姐姐在收禮檯幫忙﹐母親則忙著招呼親友。哥哥坐在席間﹐與父親嗑瓜子閑聊。遠遠的﹐CC一個人走進門。父親一見他,楞了一下﹐立時雙眼冒火,掉轉過頭。CC似乎早已料到此番場景﹐只頓了一頓,就筆直朝他們走去﹐並主動向父親打了招呼﹐也不管後者臉色多麼臭﹐一屁股坐到旁邊空位。

父親忍不住了﹐漲紅臉﹐開始破口大罵。幸而他尚顧及彼此顏面﹐刻意壓低音量﹐在鬧烘烘的喜宴中倒不至引入側目。然而﹐儘管父親以極盡難聽的字眼指責詆譭﹐CC從頭到尾悶不吭聲﹐只偶爾苦笑點頭﹐擺明一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態勢。母親回到席上﹐見CC赫然在座﹐也嚇一大跳。雖然沒開口幫腔﹐臉色卻也相當難看。

「這頓飯,吃得可真難過!」靜靜苦笑道:
「他收到請帖的時候,必定早料到你們會去﹐為什麼他還….」

「是啊﹐照理說,發生過這樣難堪的事,他應該識相避開,可他偏偏去了。」哥哥聳聳肩﹐「所以我覺得是他有備而來﹐而且帶著必死的決心。」

「必死的決心?...」她緊張起來了。

哥哥笑著回憶道:「這樣罵了大半個晚上﹐新郎新娘過來敬酒時,小舅看見張先生和我們一桌,嚇得把我拉到一邊,叮嚀我看緊老爸,別把他的大喜之日搞砸。」

「活該,誰叫他亂發喜帖。」

「呵呵,小舅承認他一時疏忽。」哥哥忍俊不禁。

甜點上來時,CC雙手轉動著酒杯﹐終於開口了︰
「在我眼裡,靜靜是彌足珍貴的無價之寶。我欣賞她的直率與天真,羨慕她的靈慧與善良。在茫茫人海和她相遇,比數十萬年一次隕石撞擊地球的機率還要小。我何其幸運,認識了這麼一個好女孩﹐並和她有過美麗的交集。」他的態度不卑不亢,既不是道歉,也沒有辯解, 「靜靜渴望被家人捧在手心呵護疼惜,但盼了這麼多年,卻一再再失望了。當初她選擇了我,除了感情因素,對親情需求的移情作用應該也是原因之一。」

父親沒料到CC如此坦誠直接﹐當場楞在那裡。

「剛分手的那幾個月,我過得很痛苦,但這一年來慢慢想開了:既然沒有資格陪她走更長更遠的路,我只能默默祈禱﹐希望她未來的歲月充滿笑容,沒有一絲遺憾。」CC雙眼泛著淚光﹐低下頭。

這時﹐甜點吃完﹐賓客開始陸續離席。CC看了父親一眼﹐一字一句慢慢說道:「靜靜一直有個小小的心願,她希望有那麼一天,爸爸會笑嘻嘻地稱讚她、摸摸她的頭。靜靜說,她不貪心,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話說完﹐他敬了父親一杯酒﹐點個頭﹐即起身離開。

「CC,你好傻!」靜靜喃喃說道﹐眼淚終於決堤而出。記得交往之初,她的確對CC提過那個卑微的願望,而今將近四年了,他不但牢牢記住,甚至明知宴無好宴,還出席那頓難以下嚥的晚餐,紋風不動地任憑父親辱罵,只為了幫她傳達這個心願...

「爸心不在焉地喝了酒,直到回家,一句話也不吭。那天夜裡,我洗完澡,發現妳的房門半開著,我走近一看,爸竟然坐在妳書桌前發獃...」

「哥,張...先生他,還好嗎﹖」她急急追問,沒有理會父親的後續反應。

「差不多吧。他啊,渾身散發著大戶人家的貴氣,走到哪,都是一副公子哥兒的模樣。」

「他才不是公子哥兒。」她忍不住為CC辯白﹕
「他個性隨和,待人寬厚,而且學識淵博....」

「老實說﹐堂堂一個食品公司總經理,為了妳﹐竟乖乖坐著任人窮追猛打,連我也不禁佩服這樣的氣度和膽識。但是﹐他的學養和為人我都知道,而這些並不重要。」哥哥打斷她的話,皺著眉道﹕
「重要的是,他早已為人夫、為人父,而且年齡大得足以讓妳喚一聲叔叔﹔重要的是,你們分手兩、三年了,而妳的男友對妳掏心掏肺得好...」

「把對方的尊嚴踩在腳底,然後可憐兮兮地道歉﹖」她苦笑,無動於衷。

「靜靜,學長的事,我勸解到這裡為止。妳是聰明人,以後該怎麼走,由妳自行定奪。」他瞄了一眼地板上鼓鼓的小行李箱,搖頭說道﹕「又想逃走了嗎﹖從小到大,妳還是一點兒也沒變,一遇上麻煩事就閃人。」

「少了我這號多餘人物,你們一家四口從此風平浪靜,不也各得其所﹖」

「別擺出一副受盡迫害的委屈嘴臉!妳分明就是被寵壞了還不自知。」哥哥霍然站了起來,厲聲指責道﹕
「學長把妳捧在手心﹐連工作也不顧了﹔張先生和妳早無瓜葛﹐卻寧可為妳顏面盡失﹔媽成天唉聲嘆氣﹐擔心妳在國外吃不飽穿不暖﹔還有爸,幾個月來﹐他態度轉變,妳必然也感覺到了。妳一聲不響回來,書不唸了,嚷嚷著要搬出去自立,他背地裡急得跳腳,卻壓抑著脾氣,以免一不留神,真把妳逼走了。」

「是啊,我受寵若驚﹐我承擔不起。」與CC的地下情曝光後,父親毫不憐惜的辱罵與責打,早已粉碎了她對親情的些微想望。她冷笑一聲,繼而說道﹕
「如果時光能倒流,我願意寬恕他的罪孽﹔如果童年可以重新來過,我可以假裝一切不曾發生,把他過去踢我打我鄙視我辱罵我的惡行一筆勾銷...」

「靜靜,他是生妳養妳的父親。」

「生得莫名其妙,養得不情不願。」她撇撇嘴,咕噥了一句﹕
「放心,我不會當面給他難堪的,只要他別再惹我。」

哥哥凝視著她,表情悲哀。「靜靜,爸和學長各自退了一步,妳跟著退一步不就得了﹖何必這樣頑固﹖」

「我一直站在懸崖邊緣任人宰割,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了。」

「我無話可說了。」哥哥走向房門,一臉無奈。「無論妳決定怎麼做,奉勸妳,凡事設想一下別人的心境。路很寬,別越走越窄了。」

門打開,Mitch依然站在原處。兩人四目交接,她沒來由的覺得心酸。她像做了錯事般低著頭,輕輕關上門,考慮片刻,又上了一道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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