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皇冠雜誌三月號/2006)
 
我站在流理台前,打開解凍的碎牛肉,正要為家人做一道中式漢堡。

他,無聲無息靠了過來,從背後圈住我,輕聲說﹕
「身體不舒服的話,別硬撐,晚上隨便吃就好。」

我笑了笑,搖頭。從三菜一湯簡約成漢堡,已經夠「隨便」了,我說。

他的手往下探,暖暖的掌心覆蓋著我略微隆起的左腹,就這麼久久停留在那裡。隔著長T恤,我仍然感覺他指尖傳遞的溫柔,彷彿他正在愛撫的是個剛成形的胎兒,而不是一顆令人聞之色變的腫瘤。

自從兩個月前身體出現異狀,歷經一連串折磨人的檢驗後,確定左邊卵巢長了一個長達十五公分的腫瘤。初步估計為良性,但必須開刀化驗後,才知道確切結果。

當我得知開刀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實,又聽了過來人提及術後療養的痛苦情形,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察覺我的恐懼,從那天起,放下手邊的工作,時時為我打氣。

現在,他沉默地矗立身後,宛如一座堅毅的靠山。太陽慢慢西沉了,屋裡的光線以肉眼所能丈量的速度,一抹抹漸次加深。我知道,我應該脫離他的臂彎,繼續晚餐的準備工作。然而,他寬闊的胸膛,就像夏日午後樹蔭下的舒適吊床,我懶洋洋依附著,不想動,也捨不得動。

彷彿還是昨天,他以同樣的姿勢抱著我,小心翼翼探測我腹中寶寶的胎動。那時,我擁有一張光潔無瑕的孩子氣的臉孔,他的華髮,尚未生成﹔那時,我們很窮,窮得僅住得起紐約地下室的一個小小單元﹔那時,我們相愛著。

多少年沒有這樣親暱的舉動了﹖我抑制盈眶的淚水,努力搜尋腦海裡的蛛絲馬跡,然而,相關的記憶,卻如同文明古國亞特蘭提斯,瞬間神秘消逝了。我只記得蓬頭垢面的自己,揮舞著鍋鏟,像在指揮一齣拙劣的歌劇,背景音樂是女兒高亢的啼哭聲。我也記得下班後的他,一臉疲憊地豎起報紙,當作兩人楚河漢界的高牆。後來,我們搬到寬敞的公寓,各忙各的事,交集的話題也越來越少。又過幾年,我們擁有一棟漂亮的房子,每天晚上,孩子入睡後,他坐在電視機前打盹,我一頭鑽進宏偉的文字堡壘。

在愛情地圖上,我們走進了一條岔路。長久以來,兩人坐困霧失樓臺的氛圍,遍尋不著桃源美景。我以為他早已棄我而去,於是,我遠眺海市蜃樓的浮華景致,一意孤行地漸行漸遠,卻不曾注意,他始終站在原地,默默凝視我的背影,等待我一個轉身….

我轉過身,把臉埋藏他的胸口,說出這些日子以來心中的困擾﹕
「再過幾天就要手術了。」

「別擔心,我會陪著妳。」

「開刀後,肚皮會留下一道很長的疤…..」不得不承認,這也是令人苦惱的原因。

「沒關係。健康最重要。」他笑了。

「出院後,會動彈不得很久…..」

「別想太多,我會照顧妳。」

我伸長雙臂,緊緊抱著他。微凸的小腹,硬生生地橫阻兩人之間。

這個腫瘤,已經潛伏了好長一段時期

過去,因鴕鳥心態作祟,我們不願正視問題的存在。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那顆揉合了誤會、埋怨、淚水,與冷漠的種籽,終於發芽長大。如今,它正以挑釁的姿態,喚醒我們沉睡多年的危機意識,並為這段疏於經營的婚姻帶來警訊。

「好希望快快動手術。」我說。

「為什麼﹖」

「腫瘤割除後,我可以零距離抱著你。」

他沒有回答,只是更密實地圈住我。

天色完全暗下來了。未點燈的廚房裡,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然而,我感覺得到,他微微上揚的嘴角,正展露一抹心領神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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