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真一向不多話,從前兩人互動,大多由Mitch掌控全局。然而,從機場到住處,一路上﹐她叨叨絮絮著同學們的近況,幾近誇張地大笑,仿彿不那麼做,就無法填補時光的鴻溝似的。

進了家門,她情緒依然高昂。對Mitch公寓兩房兩廳的典雅擺設讚嘆了一番,隨即打開行李,拿出台灣帶來的吃食玩意,又快手快腳泡了茶。

「說說你的近況吧。」盈真靠坐沙發,懶洋洋地笑笑﹕
「你啊,電話裡語焉不詳,e-mail也是草草帶過,好不容易見了面,我得趁機逼問口供才行。」

「妳想知道什麼﹖」Mitch打開盈真遞來的鳳梨酥,迫不及待咬一大口。鬆軟不甜膩的餡兒份量適中、奶油味十足的酥皮入口即化。他滿足地閉上眼。好個盈真,這些年過去,還記得他愛吃新鮮鳳梨酥、愛喝杉林溪烏龍茶!

「一切,只要是關於你的事。」盈真瞇起眼,表情熱切。

「其實,生活是很粗糙的,我只不過在混日子罷了。」分手以來,盈真過得並不順遂﹐Mitch不想在她面前表現太得意。

「我雖然失意,你的成就讓我與有榮焉。」盈真洞悉他的顧忌,笑說﹕
「再沒有比你更有衝勁、更熱愛生命的人了。如果連你也說自己在混,其他人就更沒有開口的餘地了。」

「是嗎﹖」Mitch難為情了,一時不知如何接口。他遲疑半晌,簡單說起留學經過,又大略提到工作一年以來的奮鬥歷程。五年的話,不到五分鐘就說完了。兩人陷入一陣沉默。

「小女孩長大了,變漂亮了。」盈真拿起小茶几上的相框,仔細端詳Mitch與靜靜的合照,輕聲說道。

「沒妳漂亮。」話才出口,他自知愧對靜靜,連忙又說﹕
「不過她很可愛,非常的....呃,令人心動。」

「看得出來你很愛她....」盈真揚起弧度優美的嘴角,笑得有些勉強。「是不﹖」

Mitch沒有答腔,只微微點頭。

「臥房我收拾好了。累了吧﹖要不要先洗個澡﹖」他小心翼翼地轉移話題,音量細微得仿彿針尖上滑落的一滴水。

「啊...,今晚你睡哪兒﹖」她楞楞看著他,臉上泛著淡淡紅暈。

「書房,裡頭有張沙發床。」

盈真的嘴角蠕動了一下,仿彿想說些不好意思叨擾之類的客氣話,又打住了。

「我去洗澡。」她倉皇地抓起沉重的行李,站了起來。「你也別太晚睡。」

Mitch略略頷首,忘了起身幫忙。他維持固定的坐姿,像尊石膏像似的靜止不動。聽著浴室裡傳來熱水器的轟隆聲和淅瀝嘩啦的水流聲,他無法抑制內心的萬馬奔騰。

他甩甩頭,企圖甩開突冒的雜念,起身打開陽臺落地門。白天的暑氣未散,屋外反倒比冷氣大開的室內來得悶熱。他打開雜物櫃,找出半包煙——前陣子從靜靜那兒沒收來的,抖著手點燃了。

他捫心自問,以出差之名避開靜靜,然後堂而皇之地把前女友帶回家過夜,到底居心何在﹖靜靜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兩年來的苦心經營,終於贏得她全盤的信任,他因此更加珍惜這段得來不易的感情。對盈真,除了疼惜與歉意,他不得不承認,她的美貌與新添的淡淡滄桑,比過去更加憾動著他的感官。整個晚上,他刻意與盈真保持距離,卻無法不讓自己想入非非。畢竟。兩人曾經是那麼的親密,甚至論及婚嫁....

夠了!今晚到為止,懸崖勒馬就趁現在!

Mitch拿起掛在腰際的手機,不自覺又發起獃了。為假裝自己正飛往紐約,從傍晚到現在,手機一直是關著的。他想打開手機,按照每回出差抵達目的地後的慣例,撥給靜靜報個平安,然而,猶豫了一下,又頹然放下電話。

「怎麼還不睡﹖」落地門被拉開了,盈真走了出來,手上端著兩杯新泡的熱茶。

「我還不累。」Mitch連忙接過茶杯,擱在木桌上。「倒是妳,飛了將近二十個小時,早該休息了吧﹖」

「大概因為時差的緣故,洗過澡,精神反而來了。」她瞥見水泥欄杆上的半包萬寶露淡煙,抓起來,抽出一支。Mitch欠身為她點燃了。

「記得妳不抽煙的。」

「我沒什麼癮頭,朋友聚會時偶爾抽著玩罷了。」她淺吸了一口,徐徐吐出,笑說﹕
「記得你也不抽煙的,不是嗎﹖」

「跟妳一樣,我也只偶爾抽著玩。」

「還記得張守安嗎﹖外文系那個畢聯會編輯。她本來煙酒不沾的,但兩年前離婚以後,酒量變得很好,煙也一根接一根地抽。」盈真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她找我出去吃過飯,看她抽煙時一副沒命的狠勁,我很為她心疼。當時我很想告訴她,婚姻不幸福已經夠慘了,如果跟著頹廢下去,連健康也置之度外﹐不就坐實了自己的落魄﹖」

「可是妳不忍心這麼說她﹐是嗎」

「嗯,沒想到兩年後,我也離婚了。幸好沒有染上什麼惡習。」盈真自嘲地笑笑。

「妳啊,惡習才多呢!一緊張就猛咬指甲﹔愛看恐怖片,卻總在緊要關頭把臉摀住....」Mitch故意岔開話題﹕
「黑旋風,我的直屬學弟,那個愛咬指甲的,記得嗎﹖他前年也出來了,現在在Rutgers念電腦。」

「大家都混得很不錯....」盈真聳聳肩,滿不在乎的笑了笑,端起茶杯。

陽臺的壁燈亮得有些刺眼,近距離之下,Mitch看見盈真的右頰上一道兩、三公分長的圓弧形的疤。襯著她細緻的五官,那道疤仿彿簡筆畫裡一個諷刺的笑。

「盈真,妳的臉,怎麼...」Mitch臉色微微一變。從機場回家的路上,盈真坐在副駕駛座,下了車,她也有意無意靠右走。是以Mitch一直沒察覺這道小小的疤。

「有一次,他拿相框砸人,我躲閃不及。還好沒砸到太陽穴...」盈真輕撫臉上的疤,淒涼地笑笑﹕
「你知道,從小我最不會玩躲避球了,老是被球砸到。」

「盈真,哦...盈真。」Mitch心疼地將她摟入懷裡。「妳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為何老天要這樣捉弄妳﹖」

Mitch的溫柔好似一陣出其不意的風,三兩下就把盈真那張以無所謂的笑搭建起來的牆吹跨了,斑駁灰敗的內裡完全暴露於外。她依著Mitch的肩,哭了。

「別哭。小乖...」兩人當年親熱時互喊的小名很自然便脫口而出。Mitch警覺自身的失態,連忙閉了嘴。他讓她痛快哭個夠,又慌亂地抽出口袋裡幾張皺巴巴的面紙為她拭淚。盈真笑著搖搖頭,自行擦乾了淚。她的手腕內側,靠近錶帶處的幾個圓形淺褐色斑點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又是什麼﹖」他才開口,就知道答案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他...拿煙頭燙我。」

「哦,盈真...」Mitch再次抱緊她,激動地、喃喃地說道﹕「當初妳為何不告訴我實情﹖明知那傢伙人格有缺陷,為何偏要嫁給他﹖為什麼你總是一心為我設想,寧可獨自揹負背叛的罪名,寧可我心壞怨懟,忍辱求生了這些年....」

「因為...」盈真仰起頭,兩頰的淚好似精彫細琢的水晶,在夜燈下透著微光。「因為....,我愛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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