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流水帳之二》

8/10/2005﹐卵巢手術後次日。下午﹐爸爸回家一趟辦事﹐順便把我們家天下無敵可愛的女兒小壘球接來了。

我正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忽然聽得一聲嬌滴滴的呼喚﹕「Mommy!」我轉過頭去﹐小壘球已經撲過來投懷送抱。見我左右手上的點滴針管﹐以及身旁繁複的醫療儀器﹐易感的她立即盈盈欲淚。

「別擔心。媽咪很快就會好。出院後﹐再煮滷肉飯給妳吃﹐好不好﹖」我的ABC女兒不愛漢堡薯條﹐只偏愛滷肉飯﹐聽我如此說﹐她傻傻地笑開了。

爸爸讓小壘球留下來和我作伴﹐然後獨自到附近商場買日用品。我們母女倆並躺床上看卡通﹐我大約睡了一下﹐被輕微的腳步聲吵醒。眼一睜﹐主治醫師正笑容滿面地站在我的面前。

「怎麼樣﹖今天還好嗎﹖」

「嗯﹐不過有點兒疲倦。」

「當然﹐這是術後的正常現象。況且妳昨天失血不少。」醫生檢查了我的腹部傷口﹐滿意地點點頭。「待會兒﹐護士會過來幫妳驗血﹐今晚就可以輸血給妳。」

原來如此。

上週﹐我到診所做術前檢查時﹐護士曾對我諄諄告誡﹐為迅速康復起見﹐手術次日﹐院方看護會「鼓勵」病人起身走動(其實和強迫差不多)。奇的是﹐今天我頭昏得離譜﹐而院方也沒有強行要我下床﹐大概醫生已向他們打過招呼了吧﹖!

「腫瘤很大﹐但判斷是初期的﹐腹腔沒有積水﹐也沒有被感染的跡象。」醫生靠坐過來﹐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至於癌細胞有沒有蔓延﹐確切答案﹐必須等兩天後的淋巴化驗結果。不過﹐我強烈建議妳接受化療.....」

Cancer﹑Chemotherapy(化療)這些敏感字眼令我背脊一涼。我怔怔看著醫生﹐他嘻皮笑臉的﹐嗅不出任何與死亡和病痛有關聯的氣息。

「這個玩笑開得並不高明。」我皺著眉說。

「呃....妳說什麼﹖」他也呆住了。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剛剛提到癌症。」

「對啊。」

「你為何要開這種玩笑﹖別鬧了....」

「喂﹐我沒有開玩笑。」

「鬼才相信!」他氣定神閑的模樣令人光火。玩笑開得這麼大﹐還臉不紅氣不喘﹐這傢伙﹐改行當演員也許更適合些。我一臉厭煩地說﹕「昨天我先生已經把手術結果告訴我了﹐他說一切OK﹐所以你也別鬼扯啦。」

「妳仔細聽著﹕醫生是不可能對病人開這種不道德的玩笑的﹔手術一切OK沒錯﹐但腫瘤的化驗結果是惡性的。」很明顯的﹐他也光火了。他嚴肅的眼神令我倏然一驚。

「所以....Cancer﹐是真的﹖」我摀著嘴﹐眼淚大滴大滴流下來。

或許行醫多年﹐接觸過形形色色的病人﹐是以對各種震驚反應瞭然於胸吧。醫生迅速按住我的手﹐熱切地說﹕「妳會活得很久很久﹐跟大多數人一樣。放心﹐我不會讓妳死的。」他轉過頭﹐另一隻手握住了小壘球的。「妳媽媽會很健康地活下來﹐撫養妳長大成人。」

Darn!我太過沉緬於憂傷的情緒﹐竟忘了身旁的小壘球。這醫生恁也粗心﹐怎能突然在孩子面前提到癌症﹑死亡這些敏感話題呢﹖小壘球雖然天真無邪﹐有時卻也多愁善感。這下完了﹐我的心情已經夠混亂了﹐又該怎麼收拾他留下的殘局呢﹖

醫生的到訪就像強烈颱風﹐來去匆匆﹐卻留下滿目瘡痍。我維持原來的姿勢躺著﹐伸長了胳膊﹐矇住半個臉﹐不讓小壘球看見我僵硬的表情。

沒幾分鐘﹐爸爸走了進來﹐見我半遮著臉﹐楞了一下﹐趨前問道﹕
「妳怎麼啦﹖」

「沒事。」我說﹐依然矇著臉。

「才怪。」也許我濃重的鼻音洩露了秘密﹐他輕輕拉起我遮挽的手臂﹐我滿臉的淚瞬間無所遁行。

「醫生剛剛來過了。」我說。

「原來...」他喃喃說道﹐臉色變了﹕
「妳...都知道了﹖」

「為什麼騙我﹖」我的語氣是嗔怪的﹐但天知道﹐我沒有絲毫的埋怨之意。手術過後﹐爸爸獨自壓抑著心事﹐表面上卻故作輕鬆﹐這樣的體貼﹐令人心疼。昨晚察覺他雙眼浮腫﹐當時只以為睡眠不足所致﹐原來他背著我流過淚。

「手術剛完﹐妳整個人病懨懨的﹐我怎麼忍心告訴妳實情﹖」爸爸坐上床沿﹐為我拭去眼淚。「而且妳超愛胡思亂想的...」

「原來是壞消息。」我忍不住虧他兩句﹕
「難怪你昨晚對我那麼好。我就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對勁...」

爸爸臉一紅﹕
「平日我待妳不好嗎﹖」

「開玩笑的啦。」想起方纔醫生說過的話﹐我眼眶不覺紅了。「醫生說﹐休養一段日子﹐就可以安排化療了。聽說化療很恐怖﹐會把人整得死去活來的﹐我不想嘛...」

「先別想那些。現在養病最重要﹐嗯﹖」

我勉強笑笑﹐轉過頭﹐與小壘球四目相對。她並沒有在看電視﹐只愁容滿面地看著我﹐又看看爸爸。

「別擔心喲﹐媽咪會很快復元的。」爸爸對女兒慈祥說道。

「真的嗎﹖」她還是嘟著嘴。

「當然。不好的東西已經被取出來了﹐接下來﹐再治療幾個月﹐媽咪就完全好了。到時候再帶妳去Disney﹐好不好﹖」

她點點頭﹐終於笑了。

「要不要來個sandwich kiss﹖」我提議。Sandwich kiss(三明治吻)是我家的親暱暗號﹐也是拙於言辭的我們獨特的示愛方式。通常女兒居中﹐我和爸爸一左一右﹐分別進攻她的臉頰﹐就像三明治那兩片麵包左搓右揉中間的火腿肉。

爸爸與我對看一眼﹐數到三﹐很有默契地同時進攻。

「救命啊!」小壘球誇張尖叫一聲﹐隨後咯咯地笑了。我輕吻她粉嫩的小臉﹐發覺自己又哭了。我把臉埋在她的頸間﹐任滑落眼角的淚珠被她的長髮不著痕跡地稀釋了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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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lovesonat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