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在紐約求學期間,我曾經賃屋於華人聚集的皇后區。

房東是一對來自台灣的中年夫婦。兩人在自家後院蓋起一棟三層樓違建,隔成二十幾個房間,分租給當地華人。房租雖不便宜,但由於交通方便,再加上房東夫婦一口標準的台灣國語,讓思鄉的我備感親切,於是我二話不說,簽下半年租約。

豈知,這竟是噩夢的開始。

每晚回到住處,不是相簿被翻開、擺設大移位,就是桌上的乾糧被吃得一點不剩。我原本以為老鼠猖獗,一天提早下課,卻目睹房東太太拿著一大串鑰匙,趁著大夥兒都不在,像個獄卒似的大搖大擺巡邏。我悄悄尾隨其後,見她晃進一間房內,打開桌上的餅乾就這樣啃了起來﹐然後抓起床頭的法國香水,以噴殺蟲劑的手法灑了一身。我這才知道,房東太太原來就是那隻人人喊打的大老鼠。

紐約的冬天一向冷得沒有人性,然而,在房東節約能源的守則下,暖氣總是在緊要時刻罷工。好幾次,好夢正酣時被活生生凍醒,我咬牙切齒地地穿上毛衣毛襪外套棉褲,躺在冰冷如停屍間的床上試圖再次入睡。幸而房租包水包電,我很快學會了山不轉路轉的道理。我暗地裡弄了臺電暖氣,每晚臨睡前設定好溫度,從此,屋外冰天雪地,室內則大地回春。比起我的隨機應變,隔房的直腸子大陸學生就倒霉了些。一天夜裡,他憤而喚醒房東全家,要求打開暖氣,並賠償他前些日子感冒看病的醫藥費,否則法庭上見。房東先生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抄起亮晃晃的菜刀,把年輕時代犯下的諸多案底朗聲宣告了一遍。大陸學生自知惹到瘟神,次日一早即逃難似的搬走了。

房東一家的敗行劣跡還不僅於此,他們熱愛方城之戰,經常呼朋引伴,沒日沒夜打牌。木造房子的隔音效果本來就差,大家怨聲連連,但礙於租約未到,不好貿然搬家。而房東太太搬弄是非的喜好也令人深惡痛絕,即使她經常向房客抱怨婚姻不幸、日子難過,大家還是很難打從心裡同情她。

一個週末下午,房東家傳來暴怒的吼叫聲。大夥兒放下手邊工作,不約而同躡足門邊。夫妻倆的吵架內容聽得不甚清楚,只記得房東先生仿彿跳了針的唱片,重複咒罵著幾句單調的台語。

「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北京來的小紅聽了一頭霧水。「我也想學學台灣人罵人。」

天!這麼簡潔有力而毫無新意的罵法,任誰都應該聽得出端倪啊!

「那不是什麼好話,妳就別學啦。」我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因為……房東先生想和他丈母娘發生親密關係……」

小紅楞了一下,隨即撫掌而笑。其他在場房客也嘩啦一聲笑開了。

房東先生正罵得起勁,聽到屋後傳來詭譎的笑聲,突然拉開門,惱羞成怒大吼﹕「回去回去。神經病!」大家方纔摸摸鼻子,一哄而散。

在這麼一個毫無隱私的大雜院待了半年,好不容易熬過租約期,我立即另覓住所,搬了出去。後來聽說房東惹上一名法律系高材生,挨了告,整棟違建被市政府強制拆除。至於房東先生是否亮出傢伙,找原告尋仇,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12/22/05刊登蘋果日報人間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ilovesonat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