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流水帳之一》
「怎麼那麼久﹖六點多的時候﹐我請人去WAITING ROOM廣播過耶。」我有氣無力地問道。
「大概那時正在跟醫生通電話﹐沒注意到。」爸爸走近我﹐苦笑了一下。「別擔心﹐醫生說﹐一切都很好。」
「只割掉一個卵巢嗎﹖」這是我最關切的問題了。倘若只割一個卵巢﹐理論上﹐應該是良性的。
「嗯。」他坐在床沿﹐一臉關切。「痛嗎﹖」
「一滴滴。」雖然沒戴眼鏡﹐我還是看得出爸爸笑得有些僵硬。想起他在手術房外苦等了五個鐘頭﹐心中很是不忍﹕
「八點了耶﹐你肚子很餓是不是﹖快點回家休息嘛....」
「不急。我待會兒再回去。」
爸爸放下手中大包小包的衣物﹐坐到床邊的長沙發﹐靜靜地凝視著我。我倒頭又睡﹐再醒來﹐他依然坐在原處。
「欸﹐別那樣看我嘛。小手術﹐死不了的啦。」我被盯得害臊了起來﹐笑著說﹕
「快回去吧。小壘球快開學了﹐你要督促她恢復早睡早起的習慣啊。」雖然家中有人代為照顧孩子﹐我還是不太安心。
「好。我回去洗個澡﹑吃個飯就回來。」爸爸終於站了起來。
「這個沙發好小喔﹐你還是回家睡覺﹐明天早上再來吧。」
「妳剛動完手術﹐我怎麼可能留妳一個人在這裡﹖」他擺擺手﹐笑瞇瞇走了出去。
爸爸的現身使我如釋重負。我閉上眼睛﹐再度不省人事﹐直到夜裡十一點多。
「好可憐。」他眼眶紅紅的﹐見我醒來﹐立刻坐直。「如果疼﹐別忍﹐叫出聲沒關係。」
「欸﹐現在我終於能體會不良少年街頭互砍的感覺。」止痛藥的效果其實還算不錯﹐但我突然起意逗逗他。我壓住小腹﹐裝出齜牙咧嘴的的俗辣表情﹕
「好膽賣造！你給我記住﹐凜鄒罵....不會放過你....」
爸爸最愛看我耍寶﹐然而﹐這次他眉頭越皺越緊。我察覺玩笑好像開得太過火了。
「騙你的啦﹐沒那麼痛﹐只是頭暈得厲害。」我吐吐舌頭。
「妳呀﹐講話有氣沒力的﹐還有心情開玩笑。」爸爸為我蓋好薄被﹐叮囑道﹕
「開刀很傷元氣的﹐所以妳要乖乖休養。出院以後﹐我帶妳去大吃幾頓﹐或者﹐做一些妳愛吃的東西﹐把妳養胖一點。」
「好啊好啊。」我雀躍附和。
「等妳康復了﹐我帶妳出去玩﹐好不好﹖」爸爸的口氣像是在討好一個被驕縱的孩子似的﹕
「去海邊好嗎﹖記得妳一直想去海邊。」
Savannah是離這裡最近的海灘﹐開車約需4小時﹐但污染嚴重。往佛羅里達的海灘﹐最近的﹐也要7﹑8個鐘頭之譜。好幾年了﹐我們各忙各的﹐幾乎不曾共同出遊。爸爸的提議﹐讓我非常感動﹔他一向不愛四處玩樂的。
「嗯。」我點頭微笑﹐不知怎麼的﹐總覺得爸爸的表情有些怪異﹔眼神是悲傷的﹐嘴角卻弓起一抹牽強的笑。
「睡吧。」他在我身旁的長沙發躺下來﹐雙眼依然定定看著我。
「欸﹐好想和你抱抱睡覺喔。」我撒嬌說道。
「呵呵﹐不行。傷口之外﹐妳全身還插了好幾個管子﹐我翻個身就會壓到。」爸爸臉紅了。「而且這裡人來人往的....」
我當然知道病房人來人往﹐沒有隱私可言﹐但高頭大馬的爸爸蜷曲沙發上的模樣令我內疚。病床真的很大﹐睡兩個人足足有餘了....
我一廂情願的提議剎那間被一陣劇痛摧毀於無形。我咬緊下唇﹐眼淚不由自主流了下來。爸爸焦急地提醒我﹕
「快！按左手那個止痛劑按鈕。」
我痛得使不上力。爸爸彎腰為我按了那個鈕﹐疼痛方纔慢慢舒緩。我閉上眼﹐輕聲道了晚安。
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滴水未進超過了24小時﹐我口乾舌燥﹐幾乎無法成眠。我請看護給我水喝﹐她面有難色地說﹐依照規定﹐手術後當晚﹐病人必須不吃不喝﹐直到次日早餐。但在我苦苦哀求之下﹐她靈機一動﹐弄了一杯冰塊到床邊﹐夾了一小塊放在我的嘴裡。我貪婪地吸吮著﹐頭一次察覺冰塊的滋味如此之好。
大約才瞇了一下﹐再轉醒﹐我又喊渴。爸爸打開杯子﹐無奈地搖搖頭說﹐冰塊太小﹐全都融化了。他要我乖乖遵照指示﹐再忍耐幾個鐘頭就可以光明正大要杯水喝﹐然而﹐拗不過我的撒嬌﹐他還是到護理站偷了些冰塊給我﹐而且很慷慨地一口氣放了三塊在我的嘴裡。
本以為幾枚冰塊可以換得一夜好眠﹐不料﹐每個鐘頭﹐總有護士幽靈似的飄進來量血壓﹑測體溫。間或看護也會來東摸摸﹑西看看﹐並記錄尿液量。好幾次﹐正要睡去﹐又被身旁一堆醫療儀器的嗶嗶聲吵醒﹐不是該換食鹽水了﹐就是止痛劑用完了。有時睡了一陣﹐忘了按止痛劑鈕﹐腹部撕裂的疼痛會很準時地把我喚醒。幸好爸爸在一旁耐心地安慰我﹑照顧我。整夜下來﹐我睡得不多﹐他睡得更少﹔只要我喊疼﹐他立刻坐起身﹐緊緊握住我的手﹐讓我既感激又不好意思。
第一夜﹐就這樣在疼痛﹑口渴﹑儀器噪音﹐以及護士不定時騷擾中一次又一次轉醒﹐每回睜眼﹐我習慣性看看牆上的鐘﹐但時針似乎靜止不動﹐只有分針以龜速緩緩爬行。至此我才知道﹐原來啊﹐手術後的夜晚﹐比失眠更加難捱！
我想﹐日後我會更懂得惜福。熟睡的夜也好﹐失眠的夜也罷﹐只要遠離疼痛﹐我應當以感恩之心﹐歌詠每一個初昇的旭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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