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論好過難過,日子總是要過的。況且,靜靜從小孤獨慣了,早已練就一身自得其樂的本領。她的母親很捨得花錢買各種吃食,但往往一買就擱著忘了吃﹔也經常有人送禮到她家,那些禮物不外乎精緻的乾貨和糖果餅乾。那時正逢暑假,靜靜每天早上開櫥櫃抓一些零嘴,再從姐姐的書架上挑幾本書,一個人坐在陽臺的涼椅上讀書,一耗就是大半天。選擇在陽臺上讀書的原因很簡單﹕姐姐不讓靜靜碰她那些寶貝書﹔靜靜一聽到有人走近陽臺,她可以有從容的時間把書藏在屁股下面,再回頭對來人露齒一笑。

  靜靜沒有自己的書桌,但是她喜歡在姐姐的桌子上畫畫和讀書。她常常粗心地留下糖果紙和雜物在桌上,令姐姐不勝其煩。有一天晚上,姐姐把靜靜擱在她書桌上的所有雜七雜八全部掃在地上,阿惠送給她的舊書「七百字故事」也儘數脫頁,嘩啦嘩啦散落了一地。剎那間,靜靜的心簡直碎了。她像一頭喪心的獵犬,使勁將高大的姐姐撲倒在地,把所有的憤怒和傷心化為小拳頭上的一股蠻力,對著姐姐的頭臉打下去。父親很快聞聲過來把兩人拉開,在還沒來得及分辯之前,靜靜的臉上已經挨了重重的兩巴掌。她站立不穩,整個人轉了半個圈才跌坐在地上。母親衝過去,氣急敗壞地問靜靜有沒有被打到耳朵,並尖聲指責父親對一個才五歲的孩子出手這麼狠﹔父親同時怪罪母親未曾善盡母職,才會讓外婆教養出這麼一個野蠻的孩子。

  父母親吵得不可開交時,靜靜趁著混亂,把散落地上的書頁一張張撿起來。她向哥哥借了膠帶,在他的房裡試圖將書頁還原。然而,她試了又試,急得眼淚一滴滴落在書上,笨拙的小手卻總是無法將書頁平整粘合。這時,哥哥把書捧過去,三兩下就把散頁全黏和了。哥哥溫和地問她﹕
  『這本書,妳都看得懂嗎﹖』

  靜靜用力點點頭。她翻開書,帶著炫耀的心態,驕傲唸著﹕
  『害-人-的-東-西....從-前-有-個-農-人-到-深-山-去-砍-柴...』待她唸了半個故事,哥哥衝到房門口,興奮嚷著﹕
  『靜靜已經會讀書了。她認得好多字喔﹗』

  父母親停止了爭吵,半信半疑地走過來,看著淚痕未乾的靜靜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費力地唸著﹕
  『...不-應-得-的-財-富,還-是-別-去-要-它...』

  父親似乎對靜靜感到抱歉,伸手想摸摸她的頭,靜靜以為自己又要挨打,機警地縮著脖子閃開了。母親拿出冰袋為靜靜冷敷,耐心聆聽靜靜無厘頭地陳述委屈。哥哥蹲下來,輕聲說﹕
  『靜靜,哥帶妳去吃剉冰,好不好﹖』

  靜靜開心地笑了,雖然笑的時候牽動了紅腫的臉頰,感覺又熱又痛。她急急忙忙地說﹕
  『我要吃草莓的剉冰﹑要淋很多煉乳﹑要放大紅豆跟芋頭﹑還要淋一滴滴百香果糖漿...』

  話一說完,她惶恐看著父親和母親以求首肯。父親若有似無地點點頭﹔母親微笑著問哥哥身上有沒有錢。靜靜拉著哥哥的手,唯恐他改變主意似的,雀躍飛奔出門。

  第二天,姐姐的房裡擠進一張小小的書桌﹔客廳的電視機旁悄悄安置了一支藤條。父親宣佈,靜靜有權利閱讀家中的任何書籍,只要她記得歸還原處。

  表面上看來,靜靜算是融入了這個家庭,即使如此,她時常錯覺自己已分化為無色無臭的空氣。除了哥哥不時對靜靜的童言童語給予回應之外,其他人幾乎不太搭理她。每天晚餐時,家人有深度的交談話題是年幼的靜靜無法跨越的核心。父母親的慈祥在掌摑靜靜的那天不過是曇花一現,他們又回復原始的冷漠,對諸事的派遣總是有意無意忽略了靜靜,似乎不願意變更最初一家四口的規格和定律。靜靜在家中的立場顯得尷尬而多餘。她像個理所當然的清客,在那個屋子裡佔據了小小的一塊空間吃飯睡覺,卻沒有身為局外人任意來去的自由。

  靜靜的父母個性相當嚴肅,對小孩的管教方式採取放任兼嚴厲的態度。放任,是因為他們忙於工作,無暇天天盯著孩子﹔嚴厲,是對孩子的課業方面的超高要求。每逢學校發成績單的那天就是父母親算總帳的時刻。靜靜的哥哥姐姐是天資聰穎的模範生,相形之下,靜靜在各方面的表現就遜色多了,因此父母老是拿哥哥姐姐的水準壓她。靜靜喜歡讀書,但只限於閒書﹔稍大後,每天放學途中,她習慣在附近的金石堂書店拼拼湊湊讀了一本又一本。除了對鑽研教科書沒有耐性之外,靜靜也愛往外面跑。她發現外面的世界比家裡有人情味得多。慢慢的,她結交了一批牛鬼蛇神,沒事喜歡在街頭巷尾惹事生非,鄰居上門告狀後難免又是一頓好打。

  爸爸一向要求靜靜維持全班前三名,然而讀書不求甚解的她卻老是在第五名上下徘徊。國一時有一次月考,靜靜貪玩過度,名次一下滑落到第十二名。她知道這下慘了- -平日拿第五名交差還免不了被修理,十名之外的下場可想而知。她忽然心生一計,用一層薄薄的修正液將成績單名次欄上”12” 的”1” 塗掉,以為這樣就可以瞞天過海。爸爸看了成績單,只問她為何總平均不高還拿第二名,她鎮定回答﹕『這次考題難度偏高,所以大家成績都不太理想。』當天就這樣矇混過關了。不料第二天繳交成績單時,靜靜的班導師發現了這件事。塗改成績單形同作弊,應立即記予大過處份﹔所幸那位老師曾經也是靜靜的姐姐的導師,她決定在沒有外人知道的情形下給靜靜一個自新的機會。

  媽媽知道靜靜闖了禍,倉皇地提早下班,準備了厚禮,向導師頻頻道謝和致歉。靜靜茫然坐在空曠的教室裡發楞﹔她不能理解為何一小滴修正液可以引起這樣大的風波。看著斜陽的金光遍撒在放學後一張張無人的書桌上,挖出一道從天而降﹑飄浮著灰塵的光束,她忽然羨慕起那些細細的塵粒。它們可以飛,可以逃,而靜靜在兩個大人的圍剿之下,像甕中之鱉一般的動彈不得。

  回家之後,除了一頓毒打,靜靜空著肚子被罰跪在客廳冰涼的地板上。約莫晚上八點多時,樓梯間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剛上大學的哥哥開門走了進來,後頭還跟了一位朋友。哥哥和靜靜一向交好,看到靜靜又被罰跪了,連忙問她發生了什麼事。靜靜像狗望見了主人似的嗚嗚哭起來。她伸長了手,讓他瞧瞧手心,又撩起學生裙,展示大腿上一條條新添的鞭痕。哥哥看出打得不輕,心裡替靜靜抱不平,也顧不得招呼朋友,快步走向父母的房間。

  靜靜低著頭,看著哥哥的朋友穿球鞋的腳在她的身旁踱步。那是一雙半新的K-Swiss球鞋,五條紅色的平行線鮮艷地伏貼在白色的鞋面上。在跪著面對陌生訪客的尷尬的沉默裡,爸爸清晰的語調不時從緊閉的房門洩露出來,一點一滴陳訴著她的罪狀。靜靜雖然頑劣,在外人面前畢竟知恥,到後來,她忍不住放聲大哭,眼淚和牽絲的鼻涕掛滿了臉和雙手。這時候,一小包拆封過的舒潔面紙遞了過來。靜靜怯怯地抬起頭,在淚眼模糊的焦距裡,她看到一個瘦高而膚色略黑的大男孩對他露齒微笑,笑容裡沒有輕視,只有關懷。那個男孩,大家喚他Mitch。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ilovesonat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