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出生是不被祝福的。

  她的母親事業心極重,即使在靜靜的哥哥姐姐相繼出生的那兩年,亦沒有放棄工作。等到兩個孩子稍稍長大,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時,母親卻發現自己又懷孕了。據說當時她的第一個反應是拿掉胎兒,但醫生告誡,三個多月大的胎兒骨骼已經成形,動手術對母體有不良的影響,於是母親才改變主意生下來。

  也許受到母親懷孕時情緒不穩定的影響,靜靜從小就喜怒無常,然而她的本質是單純快樂的,壞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把暴躁易怒比喻為疾雨,靜靜與生俱來的快樂就是一個暖烘烘的小太陽﹔這兩種心情輪流在她的每一天大起大落。所幸太陽總是立即曬乾雨後的街頭,迅速還原一個若無其事的艷陽天。

  快樂與受寵之間並不能劃下等號,至少,靜靜一直強烈感受到家人對她的漠視。靜靜出生之後,母親因忙著升等考,於是把她託給南部的外婆照顧。這一待,就是五年。除了農曆新年父母會帶著哥哥姐姐到南部住一夜之外,外公外婆幾乎從不上台北。

  幼年的靜靜是孤獨的,她活在一個被眾人杯葛的處境裡。鄉下的小孩單純,但是殘忍。從靜靜會說話﹑會走路﹑懂得搖搖晃晃走出門尋找友誼時開始,他們嘲笑她是爸爸媽媽不要的孩子。才三、四歲的她起初不明瞭這樣的說法是惡意,她對那些人傻呼呼地笑著﹑討好著,希望他們准許她加入捉迷藏遊戲。一個胖胖的小男生突然把靜靜推倒在地,罵了她一聲﹕『笨蛋﹗』靜靜這才爬起來,像頭蠻牛一樣,和胖小孩扭打一團。靜靜自然打他不過,何況其他小孩也湊上來對她拳打腳踢。幸好鄰居經過,暴喝了一聲,那群小孩才一轟而散。靜靜記得鄰居帶她回去之後,外婆打電話給母親,兩人似乎吵得很兇。靜靜恐懼地藏匿在房間的書桌底下,把小毛毯塞在半開的抽屜縫隙充當門帘。她想像那一方溫暖漆黑的格局是她自己的家。在那裡,她不須擔心將來會不會連外婆也拋棄她。

  那時候,靜靜唯一的朋友是住隔壁的一位上小學的姐姐阿惠。靜靜迷上阿惠的房間裡成套的圖畫故事書﹐只要阿惠一放學,她立刻往阿惠家報到。她近乎崇拜地看著阿惠朗讀課文﹑在作業簿書寫整齊的方塊字。靜靜才剛上小班,連筆也拿不穩,可是她喜歡把腦海裡記得的那些課文,對照著阿惠的課本認字,再慢慢推敲塑膠墊板上ㄅㄆㄇ的道理。

  快要升幼稚園大班時,父母親終於接她回家了。靜靜揹著帆布書包,裡面有幾件隔壁姐姐送她的小玩具和舊故事書,興奮又怯生生地步入家門。在她的想像中,父母親會為她佈置一個可愛的小房間,有很多故事書在書架上,就像阿惠的房間一樣。進門後,母親果然帶她到一個漂亮的房間,裡面有書也有玩具——那是姐姐的房間。即使如此,靜靜一想到以後可以在那樣漂亮的房間裡睡覺,而且還有許多的書可看,便興奮得手舞足蹈。

  晚餐時,靜靜笑瞇瞇地環顧全家人。她覺得自己好似一隻小雲雀,快樂得想唱歌。飯桌上,大家安靜地吃著飯。哥哥像個小大人一樣,偶爾和爸爸輕聲談論時事﹔姐姐不時插嘴撒嬌,要爸爸買這買那。忽然媽媽皺著眉,對靜靜說﹕
『靜靜,喝湯的時候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

  大家停止了談話,注意力移轉到靜靜這裡。她訕訕地放下湯碗,低頭扒飯。在外婆家,她一向撮著嘴喝湯﹔那是她的一個頑皮的習慣,外婆也從沒有說那樣不好。這時,她聽見姐姐像發現新大陸一般的高音﹕
  『看妹妹吃得滿桌都是飯粒。』

  果然在靜靜的面前,紅木桌面上零零碎碎都是飯粒,有的落單,有的則是一團團不規則的小丘陵,像黑外套沾附的頭皮屑一般刺眼。外婆一向把飯和菜盛成一碗,讓她用湯匙挖著吃。靜靜之前從沒用過筷子。

  靜靜聽到哥哥姐姐悅耳的笑聲,還聽到哥哥說﹕『靜靜好可愛喔!』姐姐刻薄地補充﹕『樓下的狗狗吃東西都比她吃得乾淨。』靜靜雖然不喜歡姐姐這樣的形容,但是看到哥哥姐姐笑得那樣開心,也咧嘴跟著笑了。這時候,爸爸怒吼了一聲﹕
  『別人笑妳跟著笑什麼﹖丟臉不丟臉啊﹖外婆沒有教妳怎麼用筷子嗎﹖』

  靜靜嚇得幾乎整個人彈起來,回神之後,旋即委屈地哭了。她原本以為,回家團聚就是幸福的開始,沒料到第一天就見識了父親嚴肅兇暴的一面。淚水把眼前家人的影像一個個暈染得模糊不清。在那裡,她看不到渴望的幸福,極目所見,只有一片晦澀迷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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