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硬要給靜靜扣上「了無生趣」的帽子﹐似乎言過其實。至少﹐有一處所在﹐是靜靜一聽即眉飛色舞﹑巴不得能天天造訪的。雖然﹐那並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地方。

     靜靜頗有一些家族遺傳的賭性。她的小舅舅相當好賭﹐據說財產全進貢到賭桌上了。除了週末必玩的麻將和十三支﹐每隔幾個月﹐小舅舅必定呼朋引伴造訪澳門賭場﹐不輸個精光決不回頭。甚至親友間散佈著一個誇張的傳說﹕當年小舅舅結婚前夕﹐在澳門沒日沒夜豪賭三天﹐回來之後﹐連新娘子也氣跑了。

     或許因為窮學生沒有本錢一展所長﹐靜靜的症狀看起來不算嚴重。她愛極十三支﹐時常拿副撲克牌要Mitch陪她玩﹐贏了錢便笑瞇瞇的樂不可支﹐輸了錢倒也不吵不鬧﹐頂多嘟著一張嘴坐在一旁生悶氣。為了逗她開心﹐Mitch經常不著痕跡地放水。靜靜贏了錢﹐講話也大聲了﹐牌局結束﹐總會大方地抽出幾張鈔票﹐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臉吆喝道﹕「吶...﹐給你吃紅。」令他暗自覺得好笑。

     第一次聽Mitch提到離此地十幾個鐘頭車程的大西洋城﹐靜靜興奮得雙眼熠熠生輝﹐主動摟著他的脖子央求道﹕
     「帶靜靜去玩好不好﹖靜靜想去。」

     把主詞「我」代換為「靜靜」﹐是她有所求時的撒嬌語法。其實﹐不管她說什麼﹐Mitch都會答應的﹐何況是這樣不可抗拒的輕言軟語。

     靜靜人到賭場﹐倒也不先忙著賭﹐而是像隻放出籠的鳥兒﹐雀躍地吱吱喳喳﹐東逛西看。她兜著自備的三百美元賭資﹐看中某張二十一點賭檯的莊家運氣正背﹐便一屁股坐了下來﹐完全忘了隨行的Mitch。

     也多虧她平日對賭研究得法﹐那區區三百美元竟可以拉鋸好幾個鐘頭。Mitch在那家印度神宮賭場孤魂似的繞得腳痠﹐還不定時回檯子觀察她的戰績。當他發現靜靜面前的籌碼愈來愈少﹐趕緊拉拉她的袖子﹐提醒她該起身了。

     靜靜的錢已經所剩不多﹐但賭興依然。她細細觀察賭場裡的每一種遊戲﹐然後沾醬油似的﹐從大輪盤﹑小輪盤﹑百家樂﹑擲骰子﹐到叮叮噹噹的吃角子老虎四處賭個一兩把。待輸個精光﹐才滿足地嘆了一口氣﹐任Mitch牽著走出賭場。

     Mitch心疼輸掉的錢。回程路上﹐他掏出現金﹐想為她補足虧空﹐不料靜靜卻豪氣萬丈地回覆了一句「個人造業個人擔」﹐還向他拍胸脯保證﹐等研究過一些賭博相關的書﹐她必能連本帶利討回學費。回去以後﹐靜靜果然上圖書館借了好幾本「Gamble to Win」﹑「How to Make Money in Casinos」之類的書﹐慎重其事地苦讀一番。Mitch雖然啼笑皆非﹐見她心思暫時有了寄託﹐也就不多說什麼。

     靜靜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惡作劇天份。多年來﹐她在大大小小的即興惡搞中獲取變態的滿足。到美國之後﹐飽食終日﹐她的魔鬼本能更是發揮得淋漓盡致。

     有一次﹐Mitch和靜靜一同到Target商場購物。靜靜在百無聊賴之餘﹐又開始搜尋獵物。這時﹐一名老先生推著裝了半滿的購物車﹐緩緩拐進衛生用品部。老先生滿臉七橫八縱的皺紋﹐稀疏的銀髮﹐已然老得無法勘測年齡。他將購物車推至走道另一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走回貨架﹐然後弓著背﹐吃力地閱讀香皂包裝上的蠅頭小字。

     Mitch拿齊了牙膏洗髮精便要走人﹐不料靜靜笑吟吟地甩開他的手﹐徑自從貨架上取了幾盒不同款式的保險套﹐有超薄型﹑加長型﹑環紋型﹐甚至還有螢光系列的。她從容不迫地走向老先生的購物車﹐將手中的幾盒寶貝往車內角落一塞﹐便氣定神閒地走開了。手法之快﹐宛如專業竊賊。

     Mitch一時張口結舌﹐吶吶地說﹕
    「妳...妳...」

     靜靜臉上的得意之色更深了。她挽著Mitch﹐附耳道﹕
     「我們跟蹤他到結帳處好不好﹖」

     「靜靜﹐別那麼皮。」看著靜靜興奮得泛紅的雙頰﹐Mitch實在不忍令她失望。他掙扎了一下﹐還是說﹕
     「再笨的人﹐往四週一瞄﹐也看得出來是誰的傑作。所以妳也別跟到收銀台了。瞧妳樂得...」

     聽得Mitch反對﹐靜靜也不堅持﹐只痴痴地目送老先生走開。她的表情﹐使人聯想到貪看糖果店櫥窗的小孩。

     「靜靜﹐不可以這樣作弄人...」Mitch正義凜然地說。每當靜靜心情大好﹐廁所裡成打的衛生紙也跟著不翼而飛。任憑Mitch方便後威脅利誘兼苦苦哀求﹐她在門外來個相應不理。好幾次﹐廚房的調味料標籤被大風吹、酒瓶裡的殘酒被混了白醋﹐這些他都可以一笑置之。然而﹐如此向著外人胡來﹐尤其是對老人﹐令他不能苟同。

     「嗯﹐以後我會乖乖的嘛。」靜靜輕聲說道。她半低頭羞澀地微笑﹐側臉有如天使般的安詳平和﹐一時Mitch以為方才的惡作劇只是錯覺。

     他正想開口稱讚幾句﹐靜靜已經一溜煙地走到女衣部門﹐抓起兩件乳牛專用的超大胸罩和透明內褲﹐得意地向他晃了晃。突然﹐她把內衣的罩杯套在頭頂當帽子戴。俗艷的亮黑和桃紅花邊﹐以及罩杯下那張古靈精怪的臉著實令人發噱。

     可巧前頭一位柱柺杖的老太太﹐拿了幾件毛衣﹐蹣跚走入試衣間。靜靜頑心又起﹐中了邪似的﹐筆直朝著老太太擱置一旁的購物車走去。見四下無人﹐她輕鬆地把手上那兩團東西扔進去﹐再抓起車裡的其他雜貨蓋在上頭。

     眼看著女友在十分鐘之內連續犯案兩次﹐任修養再好的人也無法坐視不理。他一把攫住靜靜的胳膊﹐硬將她逃脫的步伐給拉回來。

     「靜靜﹐妳太過份了﹗」他儘可能平緩自己的口氣﹕
     「不是才答應過我﹐以後要乖乖的嗎﹖」

     「我真的很乖呀﹗」她鼓著嘴﹐還在無謂地掙扎﹕
     「既沒有作奸犯科﹐也沒有殺人越貨...」

      靜靜老是在幹壞事被抓包後擺出受害者的無辜姿態。Mitch搖頭苦笑﹐音量不由得提高了﹕
     「這樣哪裡叫乖﹖妳呀﹐簡直是個令人頭痛的小惡魔。」

     「幹嘛一副想殺人的模樣啊﹖」靜靜知道說他不過﹐索性撒潑﹕
     「就知道你是我爸媽派來臥底的。老實告訴我﹐他們一個月付你多少錢啊﹖」

     靜靜不時懷疑Mitch和她的家人掛鉤-——這樣的懷疑並不是毫無根據﹔靜靜的母親確實打過幾次電話﹐指名要找Mitch。因此﹐每當靜靜出口挖苦﹐他百口莫辯﹐雖然他不曾真的出賣過她。

     「妳是我老婆﹐我當然一心向著妳。」也只有懷柔政策才能收服這個刁女了。Mitch心念一轉﹐坦誠而熱切地看著她說﹕
     「即使哪天妳走私販毒﹐甚至殺了放火﹐我是一個字也不會說的。」

     「你可願意放棄金山銀山﹐陪我亡命天涯﹖」

     「當然。眾叛親離﹐也在所不惜。」配合靜靜的戲劇化﹐Mitch像背臺詞一樣的順口溜﹐還壞壞地補充兩句﹕
     「沒辦法﹐誰叫妳腿短﹐跑不快﹐我只好當妳的貼身保鏢﹐隨時掩護妳....」

     靜靜的粉拳像冰雹一樣密集落下來。Mitch笑著任她捶任她打﹐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毫不死心地懇求﹕
     「答應我﹐以後真的不再作弄人了。」

     「好啦好啦﹐我儘量。」靜靜一臉痞相﹐絲毫看不出悔意。

     靜靜的腕骨相當細小﹐握在手中﹐是無法承受的輕。Mitch無言凝視著她﹐心裡好生為難。

     這雙手﹐握得太緊﹐易碎﹔握得不夠牢﹐又怕它像泥鰍一樣地溜開。他不知日後如何拿捏這雙不安定的手﹐又該如何匡正她脫韁野馬的行止。倘若Mitch擺出工作時的威儀﹐即使一個眼神﹐靜靜必然會順服於他。這是駕馭靜靜最快的方法﹐因為她一向欺善怕惡。但是Mitch不願意如此做。

     他不能承擔任何失去她的風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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