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ch側躺床上﹐看著臂彎裡沉睡的靜靜。

  她的嘴微張﹐每三秒鐘吐息一次。那雙靈活淘氣的眼﹐現在安詳地隱歇於夢的帷幕﹔動感十足的眉﹐則偃兵息甲﹐像兩個五線譜上的全休止符。一切都是靜止的﹐連她額頭上新冒出的一顆油亮的小粉刺﹐也黯淡許多﹐暫時停止視覺上的挑釁。

  這並不是一張光彩奪目的臉﹐但卻是一張安詳得令人解防的臉。然而﹐看著靜靜線條放鬆的五官﹐絕對料想不到﹐十分鐘之前﹐她才結束了一場折磨人的一哭二鬧。

  明天是研究生的註冊日﹔過了這個週末﹐新學期就要開始了。Mitch已經請了假﹐計劃一早開長途﹐先帶靜靜到校註冊﹑向外籍學生顧問報到﹐然後替她安頓好新住處的瑣事﹐包含扛運那兩大箱飄洋過海的行李。

  最近﹐靜靜對新生活表現出一副充滿期待的模樣﹐然而﹐在Mitch的眼裡﹐她的期待顯得有些造作。在初雪當日的大哭後﹐她亡羊補牢似的﹐開始收斂過於發達的淚腺﹐並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這些粉飾太平的武裝﹐在今晚兩人打包行李時終於完全剝落。

  吃過晚飯﹐Mitch蹲在地上﹐以工具慢慢拆解一個小矮櫃﹐以便明天一併載到靜靜的住處。

  那是個小巧的拼裝傢具。特別的是﹐它有十個大小不一的迷你型抽屜﹕有寬而扁﹐適合平放A4大小紙張的﹔也有鞋盒子形狀﹐足以容納瑣碎雜物的。除了那些裝飾作用大於實際功能的抽屜﹐還有兩個CD大小的﹐方方正正的夾層。

  從靜靜初到美國﹐這個閒置臥房的小矮櫃就成了她的玩具。她時常從行李箱取出許多女孩兒家的雜物﹐按照其大小規格﹐分別放在適合的抽屜裡﹐然後逐一打開﹑取出﹐再換上一批不同的物件。有時連家裡的鬧鐘﹑遙控器﹑Mitch的皮夾﹑手機都成了她的試驗品﹐甚至Mitch的內褲﹐也曾被滾成春捲大小﹐像行軍一樣﹐一條條整齊排列在一個書本大小的抽屜裡。

  將物品分置於抽屜後﹐靜靜時常迷迷糊糊地忘了歸位。有時Mitch趕著上班﹐卻偏偏找不著襪子或車鑰匙——這對生活態度規律嚴謹的他﹐不啻是個夢魘。靜靜見他東西遺失也跟著發急﹐揉著惺忪的睡眼﹐無頭蒼蠅一樣在屋子裡亂竄﹐最後總是Mitch從那些抽屜裡挖出遺失的物品。

  既然靜靜喜歡那個櫃子﹐Mitch決定割愛。為方便放置後車廂﹐他找了一把特殊的螺絲起子﹐慢慢化整為零。

  正當他拆除完最後一塊木板﹐伸伸懶腰時﹐靜靜自後面圈住他﹐臉頰貼著他的背﹐怯怯說道﹕
  「我...不想去上學耶。」

  「那正好。我們結婚吧。」Mitch答得不假思索。

  「討厭﹐人家是正經的啦﹗」

  「我也沒有在開玩笑呀﹗」Mitch笑著說﹕
  「妳拿的是學生簽証﹐所以必須到指定學校報到﹐並且修全時的學分。如果妳不想當學生當然也行﹐嫁給我﹐就可以轉換身份了。」

  「我不愛當學生﹐也不想結婚。我—要—回—台—灣﹗」靜靜突然聲淚俱下﹐像個耍賴的孩子。

  Mitch轉過頭去﹐困惑地問﹕
  「靜靜﹐為了出國讀書﹐妳付出很多心血﹐家人也為妳花了不少錢﹐為什麼在這時候反悔了﹖」

  「嗚...我不要一個人孤怜怜的嘛。」

  「妳當然不是一個人呀。住在阿姨家﹐日常起居有人探頭照應...」

  「阿姨他們只是遠親﹐我和他們不熟啦﹗」

  「乖嘛﹐妳明知道週末我都會去看妳呀。」Mitch把靜靜拉到沙發上坐﹐忍不住咕噥了一句﹕
  「誰叫妳大學平均成績不夠高﹐只能發配邊疆...」

   這句話宛如滾熱的油鍋裡滴入的一滴水﹐劈里啪啦炸開了花﹐驟然燙得他滿頭滿臉包。靜靜哭得更為傷心﹔她自怨自艾的老毛病又犯了﹕
  「嗚...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關心我﹑也沒有人愛我。我是個可憐的小孤女﹐又笨﹑又醜﹐還被人笑成績不好...嗚...」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關心我﹑也沒有人愛我...”是靜靜向Mitch需索擁抱的口頭禪。Mitch聽得她如此說﹐立即心知肚明地拉她入懷﹐柔聲撫慰道﹕
  「乖喔﹐我已經愛妳愛到骨子裡了﹐怎麼可能笑妳呢﹖只是啊﹐想到開學後和妳只能週末見面﹐心裡就很不捨。不過我會天天給妳電話﹐就像在妳身旁一樣﹐早午晚夜各一通...」

  靜靜並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只是嗚咽地重複著說﹕
  「我要回台灣...我要回台灣...」

  「寶貝﹐如果妳回台灣﹐那我怎麼辦﹖」Mitch耐著性子勸道。靜靜的蠻橫無理﹐有時令他幾乎抓狂。

  「你也回去啊。」

  「欸﹐我的爸媽都在美國﹐還有﹐我的工作...」Mitch自認為目前的工作前景大為看好。

  「全家一起回去啊﹔工作...回台灣再找多的是...」

  Mitch一時語塞。他知道在這個時候﹐對靜靜是不能講道理的﹐只有天馬行空﹐連哄帶騙一番了﹕
  「臨陣脫逃不像妳平日的行徑嘛。可惜啊...妳長得那麼可愛﹐怎麼不去學校迷惑老外同學﹐然後向我炫耀戰績﹖啊...對了﹐聽說妳阿姨家附近有個咖啡專賣店﹐最近推出了一種手工餅乾﹐攙了花生屑和杏仁片﹐每天一出爐就搶購一空...」連最後的法寶——餅乾﹐也被他抬出來了。

  好說歹說﹐折騰了大半個晚上﹐靜靜終於哭累了﹐也妥協了。在Mitch第九次發誓日後要加倍愛她關心她之後﹐她滿意地笑笑﹐隨即沉沉睡去。

  看著靜靜若無其事的睡臉﹐Mitch鬆一口氣﹐全身卻像打完仗一樣的疲乏。

  靜靜一向善變﹐情緒起伏比一般人來得大。雖說Mitch早已習慣她三天兩頭不時的出狀況﹐然而﹐以他多年來對靜靜的瞭解﹐他聽得出來﹐今晚靜靜嚷著不想上學並非單純的使性子。

  自從一年多前向靜靜表白﹐Mitch發現﹐他所熟悉的那個事事透明化的靜靜已不再透明。當時他自信滿滿的以為﹐以他深遠濃烈的愛﹐必然可以為她療傷止痛﹐讓兩人很快恢復過去的無話不談。然而﹐從剛開始的遠距離戀愛到現在的同居生活﹐表面上﹐靜靜又像從前那樣的活潑開朗﹑愛笑愛鬧。實際上﹐有更多時候﹐她畫了一個圈圈﹐獨自在那個小天地裡品味著他看不見的憂愁。從前靜靜最吸引他的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蠻膽與衝勁不見了﹐現在她變得極度缺乏信心。Mitch並不知道她到底在害怕些什麼﹐即使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她全然的掏心掏肺。

  Mitch是個職場新鮮人﹐事業才正要起步。身為一名基層主管﹐他謹言慎行﹐恪守「對上不卑屈﹐對下不踞傲」的原則。他的職務繁瑣﹐對自己的工作表現期許也高。很多時候﹐他必須犧牲午休時間為屬下收拾爛攤子﹐以期自己部門負責的project順利運轉﹐自從靜靜來了以後﹐每天他儘量準時下班陪她﹐週末兩天更是帶她上山下海四處走動。在此地﹐他有不少好朋友。他為靜靜逐一介紹﹐希望她平日多多與他人交流﹐但每逢那群朋友邀靜靜去跳舞﹑或是到一些觀光景點遊玩﹐靜靜總是推說沒空。

  靜靜持有國際駕照﹐但尚未買車。上短期英文班的那段日子﹐Mitch每天上班前先送她去上課。中午去接她時﹐常見她一個人坐在餐廳的角落發獃﹐誰也不搭理。有幾次他想把靜靜放在購物中心﹐讓她享受一個下午的逛街購物的樂趣﹐待下了班再去接她。Mitch以為靜靜會樂意接受這樣的安排﹔女孩子嘛﹐誰不愛逛街購物。沒想到﹐她還是意興闌珊地拒絕了。

  她成天懶洋洋的﹐哪兒也不想去。要不是英語課的學費是Mitch代繳的﹐恐怕連課她也不會去上。有時﹐她靠著冰冷的陽臺欄杆﹐對著清寂的冬日花園出神﹐連下了班的Mitch從樓下揮手﹐她亦不曾察覺。有更多時候﹐她可以坐在地毯上﹐盯著電視機旁的熱帶魚缸發獃一個下午。  

  對於這樣的靜靜﹐他失望了嗎﹖憑良心說﹐是有那麼一點點。然而﹐與其說對靜靜失望﹐毋寧說是他對自己感到失望。Mitch總是把所有的問題歸咎於工作太忙﹐雖然他清楚知道﹐原因並非全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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