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餐廳座落於商業區中心。午休時間﹐附近的上班族川流不息。吧台上的食客﹐一個個伸長脖子﹐盯著吊在高處電視機上的體育節目。

  兩人被安插在角落的位置。點菜完畢﹐Joseph掏出一包壓得扁扁的萬寶路﹐大大方方吞雲吐霧﹐還挾挾眼﹐露出壞壞的表情﹐說﹕
  「怎麼瘦了﹖想我想得寢食難安嗎﹖」

  靜靜按住自己的臉頰﹐緊張問道﹕
  「糟糕﹐真的又瘦了嗎﹖」與CC分手後﹐她的體重曾一度滑落至四十公斤以下。Mitch總是要她多吃﹔她也知道自己瘦下來的模樣很難看。

  Joseph不理會她的反問﹐只是突兀地說﹕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你﹖」她不解﹐反射性回問。

  「妳的眼神訴說著寂寞。」Joseph的臉湊過來﹐在十公分的近距離與她凝然對視﹕
  「妳的寂寞﹐無法對Mitch開口。可是﹐我懂。因為和妳一樣﹐我也是個社會適應不良的邊緣人﹐在某方面早已棄守。」

  靜靜慍怒地掉轉過頭﹐抓起桌上的煙﹐卻半天點不著火。Joseph膽敢對她說這種話﹗他以為他是誰﹖不過第二次見面﹐就自以為透視了她的內心世界﹐還將她列入和他一樣行為能力有缺陷的族類﹗

  她的雙手抖得厲害。Joseph靠近替她點了煙﹐突然握住她的右手﹐取暖似的密密包覆﹐笑著說﹕
  「妳看我們兩個多麼相像﹐除了都是左右開弓的左撇子﹐連抽煙的姿勢也一樣。欸﹐手別抖﹐看到帥哥就把持不住是不行的。」

  靜靜猛力抽開自己的手﹐不再理會他的風言風語。她討厭Joseph週身散發的放縱頹廢的氣息﹔那曾是與她牢不可分的特質之一。過去兩年來﹐她浸淫其中已久,如今﹐是重新振作的時候了。她後悔與Joseph單獨見面。

  菜上得很快。靜靜從一早起床﹐滴水未進﹐聞到義大利麵特殊香料和起司的味道﹐不覺食指大動。Joseph看著她的吃相﹐笑說﹕
  「怎麼樣﹖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義大利麵吧﹖」

  靜靜不想讓他太得意﹐語意故作保留﹕
  「是還不錯。」她盯著Joseph側分的灰白髮絲﹐心思忽而神遊到另一個時空。開口便說﹕
  「我吃過更棒的。」

  「在哪裡﹖下次我們去吃。」

  「在台灣。」

  「台灣的哪裡﹖」Joseph鍥而不捨地追問。

  「不是餐廳﹐而且...再也吃不到了。」靜靜的聲調變了。她放下叉子﹐一隻手在空中懸浮半天﹐終於伸到最長﹐輕輕梳理Joseph的眉。從上次見面﹐她就想如此做。今天時地迥異﹐膽子忽兒大了。

  Joseph也不躲閃﹐定眼看著她﹐說﹕
  「真的那麼相像嗎﹖」他還牢牢記得﹐靜靜提過有人和他長得很像。

  靜靜攤開餐巾紙﹐從眼睛以下整個蓋住Joseph的臉﹐幽幽地說﹕
  「只有眉毛以上的部位才像。」像變魔術一樣﹐她倏然抽起餐巾紙﹐只見Joseph的一雙大眼睛圓溜溜盯著她看﹐不覺失笑﹕
  「你的眼睛太大﹐其他部位也完全不同。」

  「真抱歉﹐讓妳失望了。」Joseph扯扯嘴角﹐一臉諷刺。

  靜靜紅了臉﹐為自己的造次難堪。

  「知道為什麼妳特別引我注意嗎﹖」Joseph收斂起笑容﹐細細地看了她一眼﹐說﹕
  「第一次見妳時﹐就察覺妳的眼神很寂寞。那樣的眼神是稍縱即逝的﹐而且恰好那一瞬間被我捉住了。呃...﹐怎麼說呢﹖妳的眼神讓我聯想到冬天的清晨﹐起床後﹐發現戶外積雪盈膝﹐連門也開不了﹐而家裡又斷水斷電的無助。」Joseph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妳的眼神讓我聯想到一個人。」

  「別跟我說那人是妳以前的女朋友。」靜靜試圖打破兩人之間的嚴肅氣氛﹐笑嘻嘻說﹕
  「那未免太巧了吧﹖你『局部』長得想我的前任男朋友﹐而我使你『聯想』到你的前任女朋友。」

  「別穿鑿附會﹐妳和她根本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妳們唯一的交集是眼神——那種令人心疼的眼神﹐幾乎一模一樣。」Joseph閉上眼﹐聲音極其溫柔﹕
  「如果說﹐妳是流動的清泉﹐她就是一泓安靜無波紋的湖水。她的個性羞怯內向﹐總是把一切的快樂與悲傷悶藏心底﹐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悶壞了她。」

  「她...漂亮嗎﹖」靜靜忍不住提出女人最關切的質疑。

  「她真的很美﹐比妳好看不只十倍。」Joseph張開眼﹐點了一下靜靜的鼻頭﹐微笑了﹕
  「妳聽過翦水雙瞳這個形容詞吧﹖她就像畫冊裡出走的古典美女﹐出塵絕俗﹐在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就陷進去了。」

  「她現在人在哪裡﹖」靜靜聽得Joseph的形容﹐不由得神往了。

  「她為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字『Michelle』﹐因為她非常喜愛Beatles的那首同名歌曲。」Joseph自顧自地答非所問﹕
  「Michelle是個獨生女﹐集萬般寵愛於一身。她小我四歲﹔她從高二就和我在一起了。那時候﹐我以為贏得了全世界。」

  Joseph捨棄吃了一半的麵﹐點一根煙﹐又說﹕
  「我為她翹課﹑為她說謊﹑甚至為她偷竊﹐只為換得她一個笑容。」

  「偷竊﹖」靜靜以為聽錯了。

  「嗯。Michelle是個比較...呃﹐特別的女孩。即使直到今天﹐我也不得不承認﹐她天生有一種不容忽視的、邪惡的成份。她平日話少﹐簡直安靜過頭﹐但四週人時常被她閒來無事的一句話給騙得團團轉。有幾次出去逛街﹐她看上某件東西﹐我想買下來送給她﹐她卻鼓勵我用偷的。她認為﹐我應該以偷竊明志﹐如果我真心愛她的話。」

  「結果﹐你真的偷了﹖」靜靜瞋目結舌。

  「嗯。精品店的髮飾﹑書店的小說﹑超商的洗髮精...﹐雖然都是一些不值錢的小東西﹐偷﹐畢竟是偷了。幸運的是﹐從來沒有被逮著過。」Joseph無奈地笑笑:
  「她的一顰一笑都在四週人關切的眼神中。她一方面想逃﹐另一方面又迫切地需索更多的注意。她一直生活在重重矛盾裡﹐有著輕微的憂鬱症和自殘的傾向﹐時常不知不覺往灰色角落裡鑽。當時﹐我自以為可以給她一份完整的愛﹐讓她慢慢從分裂中復合回來﹐可是﹐我畢竟還是錯了。」

  靜靜打了個寒噤﹐抓起椅背的外套披在肩上。
 
  「剛開始幾年還好。雖然她過於安靜﹐至少對我有問有答。只是﹐她經常在暗地裡以一種寂寞又茫然的眼神注視著我。那樣的眼神﹐令人害怕。然而﹐只要我一開口詢問﹐她馬上嘻嘻哈哈的好像那一切只是我的錯覺。」

  Joseph托起靜靜的臉﹐凝視良久﹐嘆了口氣﹕
  「妳剛才的眼神﹐和她的一個模樣。」

  「後來你們怎樣了﹖」靜靜的好奇心已到最高點。

  「在我當兵第二年﹐一切都不對勁了。那並不是一夕之間發生的事。怎麼說呢﹖之前我對她的努力﹐就像打一條圍巾。我一針針為她編織了一條美麗的圍巾﹐以為這樣就可以為她阻擋風雨﹐讓她遠離寒冬﹐可是﹐我並沒有注意到﹐當我努力編織的同時﹐圍巾另一頭的結鬆開了﹐鬆脫的速度遠比我編織的速度還要快。」

  「啊...」

  「那時﹐她已經上大學了。休假時去看她﹐我發覺她眼神渙散﹐而且更加更加沉默﹔對我﹐不再有問必答。偶爾兩人視線交接﹐她立即像脫兔般地逃離。直覺告訴我﹐她的心已經出走了。」

  「真的嗎...」靜靜為Joseph抱不平。

  「後來被我打探出來了。那個孩子﹐背著我﹐愛上了一個有家室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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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lovesonat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