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流產,對靖平的身體並無太大傷害。或許年紀尚輕,她休息幾天,傷心了幾天,又打起精神上課打工。每天上下地鐵,她刻意從最偏遠的一個出入口通行,確定無人跟蹤後,才多繞兩個街口回家。

吳舜德與茱蒂同時畢業,兩人在華盛頓特區找到工作,搬家後,從此音訊全無。國禎工作雖忙,週末必定和靖平小聚。他不再施予壓力,也絕口不提感情,只用心討她歡喜,偶爾過馬路時攙她一下,扶她一把,也是發乎情止於禮的坦蕩。

如此過了半年,靖平學分修滿,順利拿到碩士學位。才剛畢業,母親到美國探視她。

和老陳住一起時,幾次母親有意前來,她皆以課業太忙為由推拒了。而今雖然住處簡陋,心境卻光明磊落。國禎租了部車幫忙接機,還打算休幾天假,帶靖平母女到附近幾個觀光景點散心。靖平不好意思麻煩他,更不想欠他人情,然而,對於她的軟性拒絕,國禎只無所謂一笑,「伯母好不容易來一趟美國,難道妳就天天把她關在家裡?況且妳才畢業,也該好好慶祝一番。至於我嘛,年假多得用不完,趁機輕鬆幾天也好。所以妳別想太多,也別套太多人情在我身上。」

母親對國禎印象極好,儘管靖平以行動和言語竭力撇清兩人之間的關係,母親依然不為所動。

「這個許先生不只學歷好,人老實,論外表也不差。」有一晚臨睡前,母女倆擠在小床上,母親語重心長說道:「靖平啊,雖然妳還年輕,條件也算不錯,但遇上適合的人,還是要把握機會。」

靖平只淺笑一下,沒有答腔。

「開始寄履歷表了嗎?妳打算找什麼樣的工作?」

「我…我在想﹐是不是該回台灣工作。」靖平看了母親一眼,膽怯回應道:「這裡畢竟不是自己的地方,我…」

「靖平,如今妳學位有了,找到工作,再請公司助辦綠卡,一切按步就班進行,這才是當初送妳出國的本意啊!」

「在國外無依無靠的,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最苦的時期妳都熬過來了,我相信,接下來只會更好。」母親摸摸她的臉,愛憐地看著她,「那時我放高利貸被倒帳,妳的學費差不多全泡了湯。妳日夜打工,獨自解決了經濟問題,後來還拿到獎學金,不是嗎?所以啊,天無絕人之路…」

母親的話觸動了靖平的椎心之痛。想起三年多來承歡老陳的無數黑夜,以及表面光鮮背地猥瑣的雙面生活,她突然放聲痛哭起來。她哭得如此傷心,幾乎上氣不接下氣,甚至險些噎到自己,母親好聲勸慰,半天才漸漸止住。

「靖平,妳定下心來,在這裡找個好工作,以後爸媽會常來看妳,好嗎?」

「我好想回去看看,就算只有幾個星期也好…」她抽抽噎噎說道。

「最近家裡一團亂,回台灣的事,還是等妳工作穩定後再說吧。對了﹐眷村要拆了,妳聽說了嗎?整片村子,連同國際學舍那塊地,全部改建大安森林公園。」

建華新村,那個孕育她長大﹑寫滿了她最美的回憶的小小宇宙,竟然即將被夷為平地!她一時之間難以置信,只怔怔看著母親。人生在既定的軌道上不停運轉,成全了興衰,亦造就了枯榮,離家六年,她究竟還錯過了什麼?

「村裡的住戶差不多都分到國宅了。妳爸爸最近忙著清理屋子,再過幾個月就要搬家囉。」母親神情興奮,像個孩子似的,「我們被分到延壽國宅,南京東路五段,靠近民生社區那一帶。房子挺大的,差不多三十五坪呢,比現在那間破房子像樣多了。」

「姜…伯伯他們呢?」靖平囁嚅問道。

「他們會搬到松山新村,就在我們新家附近。」母親無所謂地看她一眼,神色中卻夾帶著無所遁形的尖銳,「就說姜霆這混小子配不上妳,妳也早該把他忘了。說來妳也許不信,自從他被抓去關,這些年來,我再也沒看過他。聽說他出來以後就自己搬到外面住,連過年也不回家。妳說,這種大逆不道的人…」

「阿霆…有上大學嗎?」靖平急促地追問,聲調微微提高。

「有啦有啦,學校在中南部的樣子。」

「他唸什麼系?建築嗎?」靖平緊抓住棉被,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好像是吧。妳問這麼多幹嘛?」母親沒好氣地瞪她一眼,「當年他吃乾抹淨就跑了,難不成妳還想熱臉貼冷屁股?」

靖平沒有接話,只轉過身去,以棉被矇著臉。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內心的快慰彷彿成串鞭砲炸開了花,紅紅綠綠的碎屑瞬間撒遍週身每一寸肌膚。姜霆脫離刀光劍影的青澀歲月,繼續升學,並如願考上建築系,這比她現今的名校碩士學位意義來得重大許多。若有可能,她願意將今生的幸福額度全數讓渡給他,雖然她擁有的幸福過於貧瘠,雖然,終其一生,兩人很可能無緣再見。

今晚,將是個寧馨之夜,也是無眠之夜。她閉上眼,雙手合十,在黑暗中為姜霆默默祝禱。


(待續)

小邪插播:嘿嘿﹐姜霆這小子終於冒出一點頭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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