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一夜,胎兒終究沒能保住。

從手術室推出來,麻藥未退,靖平在飄忽的意識中時而滑翔,時而擱淺。她彷彿見到了姜霆,帶著桀驁不馴的笑朝她走來。她緊抓著他的衣袖,哀怨地泣訴:「阿霆,對不起,我們的小孩,沒了。媽媽硬要我去醫院,我…沒辦法,對不起――」姜霆一壁笑著,眼也不眨,突然甩開她的手,一下飄得老遠,她跟過去,大聲呼叫:「阿霆,你回來,求你…」腳下一個踉蹌,她摔了一跤,全身猛然一震,醒了。她睜開眼,迎向國禎焦慮的眼光,她的手,牢牢地被他握著。

靖平撐著手臂,想坐起來,被國禎輕輕按住了,「靖平,別動,點滴還沒滴完。」

她雙目圓睜,靜靜地凝視著他,良久,終於開口:
「小孩…」

「小孩沒了。」國禎滿臉歉意,彷彿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她轉過頭,先是無聲地流淚,後來轉為抽泣,渾身因悲傷而劇烈發抖著。

「別傷心了,靖平。」國禎擰了條熱毛巾,為她揩臉,「就算沒有流產,妳拿什麼養活小孩?好不容易開始了新生活,難道妳想走回頭路…」似乎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國禎猛然住嘴。

「阿霆,阿霆的小孩也是…」靖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殺了他,我…」

「誰是阿霆?」國禎以手指梳理她凌亂的長髮,微笑問道。

四目交接,她怯怯地閉上眼,娓娓訴說起那段沉重的過往:從眷村,到姜霆;從被迫墮胎,到遣送出國;從簞食瓢飲,到華屋美饌。說到難堪處,她不自覺以毛巾蓋住臉,有如戴上面紗,正在對神父告解似的。

國禎似乎有一種令人放鬆的魔力,這一夜,靖平徹底解除心房,長久以來的罪惡感瞬間濾清了大半。她說得又快又急,彷彿稍有停頓,便不知如何接下去。當她好不容易住了嘴,喘口氣,卻久久不聞人聲。

她忍不住掀開毛巾一角,竟迎上國禎滿臉的淚。

「對不起…」慌亂之下,靖平到處摸不到面紙。國禎察覺自己的失態,難為情地轉過臉,抓起她枕邊的濕毛巾,隨意抹了幾下。

「謝謝妳解除心防,告訴我這一切。」他伸出手,握住她的,「靖平,妳很好,妳真的很好。」

靖平一臉困惑地端詳著他,安安靜靜的,像一頭乖巧馴服的貓。

「靖平,也許妳並不知道,這幾年,我一直守候著妳的背影,等待妳一個轉身。」國禎抿起嘴角,露出深思的表情,又道:「自從兩年前那次聚餐之後﹐只要有妳可能現身的聚會,就算再忙,我幾乎不曾錯過…」

原來如此。

靖平垂下眼,雙頰泛起了紅暈。

「出國以來,我認識不少女孩,也有過幾次機會,但相處一陣以後,總覺得格格不入。第一眼見到妳時,直覺就告訴我,妳是我眾裡尋找千百度的那個人,而相處幾年下來,我更加確信當初的直覺並沒有錯。也許我不如吳舜德出色搶眼,也不懂得怎麼討好女生,但是,我喜歡妳——喜歡妳的全部。」

「可是…」她試著打斷他的表白。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妳還年輕﹐有好長的路要走呢。」國禎望向病房窗口﹐眼神飄忽而遙遠﹐「大四那年﹐我和系上一個學妹很要好。後來﹐她懷孕了。」

「啊?」靖平張口結舌﹐不明白他何以突然牽扯到自身舊事。

「那女孩﹐是南部望族。她家人嫌我窮﹐極力阻止我們在一起﹐於是她被迫墮胎﹑休學﹐然後被送到日本讀書。開頭幾年﹐她還偷偷寫信給我﹐後來在家人安排下﹐嫁給當地一個有錢的華僑﹐才徹底和我斷了音訊。當年的事﹐對她心理造成很大的傷害﹐獨居異鄉後﹐聽說她得了憂鬱症﹐需長期倚賴藥物控制。」國禎十指交握﹐陷入沉思﹐「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堪回顧的歷史﹐妳我也一樣。妳口中的歷史﹐在我眼裡根本不算什麼﹐真的。時間一直在往前推﹐我們得加快腳步跟進﹐不能繼續陷溺在過去的沼澤裡。」他把座椅挪近了些﹐淺淺一笑﹐「剛剛聽妳說完了整個故事﹐除了感激和感動﹐其實我還有一種…呃﹐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怎麼說呢?應該算是補償心態﹐也帶著些微贖罪的快慰吧。」

國禎的坦白著實令人動容。她心裡滿滿的﹐暖暖的﹐「我也喜歡你﹐國禎。和你在一起,讓我覺得很平靜,很安心。我們…在某些方面的確非常相像,例如對人對事的看法,或價值觀。很多時候,我真希望有個和你一模一樣的哥哥…」

「靖平,我渴望的,不只是『哥哥』這個既親切又疏遠的關係。」

「我知道我一直很自私,但是……」靖平突然激動起來,低聲啜泣,「求求你,讓我們就這麼保持原狀好嗎?在這裡,我已經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不哭,靖平,不哭。」國禎拍拍她,慌忙地勸慰道:「當哥哥也好,當情人也罷,我保證,絕不離開妳,也不再對妳施加壓力。只要妳快樂就好。」

國禎的允諾使她頓覺寬心。她緊握他的手,哭聲漸弱,很快又睡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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