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老陳之後,每個月少了幾千美元的收入,多了房租與三餐的固定開銷,靖平倒是從容自得。相較於幾年前的窘境,如今她有了存款和獎學金,學位也指日可待,她相信,以她平常簡約的消費習慣,日子應該還過得去。現在,除了擔任系辦公室助理,她並找到一個收入頗豐的家教工作,每週三次,為一家華裔新移民的兩個唸中學的兄妹補習英文數學。

「四人幫」 已經解散,吳舜德彷彿人間蒸發似的無聲無影,而事發之初為她加油打氣的茱蒂,上下課總是行色匆匆,見了面雖仍點頭寒喧,但態度已明顯轉淡,不若往日熱絡。至於其他華裔同學﹐原本和靖平也只算泛泛﹐自從吳舜德以受害者姿態蜚短流長﹐大家見了她﹐態度更形疏遠。靖平天生害羞被動﹐自然不會主動籠絡人心﹐加上少了茱蒂的從旁鼓勵﹐她已不再參加任何聚會活動。

國禎成了她的少數朋友之一。就像是為了遞補吳舜德的空缺一般,現在他偶爾會打電話來,沒有特別理由,只是禮貌性問候,偶爾閑聊幾句罷了。

學期結束前,靖平輾轉得知,吳舜德與茱蒂在工學院成雙入對,神態親暱,儼然已成了校園情侶。這消息之於靖平並無太大衝擊性,只有淡淡的失落與被背叛感,並惋惜茱蒂與她相熟數年,而今,竟連朋友也當不成。

真正困擾著靖平的,是三個月來遲遲未到的經期。近來,她莫名覺得疲倦,早晨起床,喉間經常冒著酸水,症狀就和十七歲那年懷孕時差不多。靖平一直小心避孕,老陳也頗為配合,唯一一次例外,就是兩人的最後一次——吳舜德來訪當天,老陳在盛怒之下,並未做好安全措施,也許就在那時種下了惡果。

離開老陳,靖平依然學業順遂,經濟無憂,正以為從此海闊天空,卻冒出這個突發狀況,使她的心亂成一團。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條件,絕對沒有能力養得起孩子,但一想起六年前在母親與婦產科醫生的聯合設計下失去的那個孩子,她即淚如雨下。這輩子,她已造過太多孽﹑犯了太多錯,她又如何有權決定腹中胎兒的生死去留?

暑假中,靖平照常暑修打工,內心卻翻騰得厲害,每天都在天人交戰下掙扎自苦著。有天傍晚,她從學校返回租處,才走出地鐵,一個熟悉的身影迎了上來,老陳笑吟吟地站在面前。

「靖平啊,我總算找到妳了!這幾個月,我到處打聽,也跑了學校兩趟,偏偏就是沒能碰見妳。」老陳挨過身,表情平和,語氣卻帶著淡淡嗔怪,「妳怎麼像個孩子一樣使性子,不說一聲就搬走了?有什麼不開心的,別悶在心裡,儘管找我商量嘛,我,一定改…」

靖平轉過頭,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幾個月不見,老陳明顯消瘦不少,突增的白髮宛如秋日芒草,在頭頂怒放著銀白波濤。她的心霎時柔軟了,她微微一笑,輕聲說道:
「你知道的,我們…並不適合。很多事強求不來的,我們好聚好散,到此為止吧。」她往前挪了幾步,故意朝租處的反方向走。

老陳跟了上來,依舊滿臉堆笑,「靖平,別嘔氣了,只要妳回來,我什麼都依妳。」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動作很溫和,力道卻不小,「妳住哪?我去幫妳收拾一下。外頭的居住環境又髒又亂,怎麼比得上我那兒舒服?」

老陳的五指就像章魚爪子,死命扣緊不放。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她用盡力氣掙脫不開,只好低聲懇求:「拜託你,放我走…」

「不行,今天妳一定要跟我回去。」他一臉頑強,絲毫不為所動。

靖平急得雙頰緋紅,拼命掙扎,兩人在街頭拔蘿蔔似的拉扯許久,引起好事者圍觀。一個看似上班族的白人男子看不下去,拍拍老陳的肩,擰著眉問道:「Hey, what are you doing?」老陳楞了一下,不自覺鬆開手,靖平一時收不回力道,陡然失去重心,整個人「碰」的一聲,重重摔在人行道上。在路人的驚呼下,她顧不得手腳上的皮肉傷,在老陳逼近之前,她迅速起身,拔足狂奔起來。她繞了好大一圈,確定老陳沒跟上來,才氣喘吁吁地轉個彎,朝住處跑去。

她全身冒著汗,頭髮也濕透了。回到家,她先洗個澡,胡亂解決了一餐。她打開電腦,一字字敲著報告,沒多久,感覺下腹悶痛,她只得放下作業,在床上下,等著痛楚過去。

等了十來分鐘,腹痛並沒有緩和。雖不至於痛到呲牙咧嘴的地步,也相當不舒服了。她坐起身,開抽屜找止痛藥,突然想起自己也許有孕在身,不該任意服藥。彷彿回答她的疑慮似的,突然兩腿之間一陣濕熱,她頭一低,察覺大量的鮮血已染紅了睡衣下擺。

她忍著痛清理乾淨,換上另一套衣褲,並從櫃子拿出衛生棉,還沒墊上,另一股鮮血又冒了出來,沿著大腿,像條蛇似的蜿蜒流下,還夾雜著血塊。驚惶中,她捂著臉輕聲啜泣,不知怎麼辦是好。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起。靖平收拾起哭聲,很快拿起話筒。平常會打電話來的人不多,通常只有國禎。

「靖平,告訴妳一個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國禎的語氣是不尋常的亢奮。兩星期前,他才剛拿到博士學位,「前幾天去GE面試,沒想到今天就收到合約了。上班地點在紐約,洛克斐勒中心那一帶。」

「恭喜你了。」靖平由衷為他高興,聲音卻有氣無力。

「剛剛我和系裡的學弟聚餐,現在人在法拉盛,離妳家不遠。」國禎仍然倘佯在喜悅裡,沒有察覺她語氣中的不對勁,「靖平,要不要出來走走?我請妳喝咖啡。」

「我…」靖平倒抽了一口氣,按住下腹,悲悲切切地哭出聲。醞釀了整晚的不安與騷動,彷彿瓦斯爐上燒開的水,瞬間沸騰起來,「國禎,拜託你快來。我…我流血了,恐怕…呃,流產。我好害怕。」

靖平斷斷續續說完話,又羞又急,抽泣得更厲害。電話另一頭頓了片刻,似乎倉促間沒能聽懂她的話,然而,才不過數秒,國禎什麼都懂了。

「靖平,別哭。我馬上到。」國禎從容不迫的語氣有如透著沁涼的冰塊,轉眼間,使那壺冒著氣泡的沸水冷卻了下來,「要不要先叫救護車?我現在就打電話。」

「不,我不想驚動到房東和其他人。」她想也沒想,斷然拒絕。

「那麼,妳還走得動路吧?現在妳先下樓,把側門打開,然後乖乖躺在床上。記得,房門別上鎖,我待會兒直接進去。」

國禎從沒應付過這種情況,卻冷靜迅速地安排好細節。十分鐘不到,已開了一部不知從哪借來的車,直達靖平租處樓下,並火速上樓,抱著她往樓下跑,緊急中倒是沒忘了靖平皮夾裡的學生保險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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